《红字》作者:Despacito   他有罪。他的脸该被刻上血红的“A”字。   【高亮:   1.虽然没有分级制,我私心建议未满十八岁不要看啦。   2.修文重发。这次讲一个短一点的故事。】 楔子   他有罪。他的脸该被刻上血红的“A”字。 第1章   村委大院中,一群人惊恐地围着他。   他们面带厌恶与恐惧,却又好奇上前,在某个安全距离之外停住。看他。   他有罪,他该被抓起来。可是他的脸上没有烙印,就好像一只没有被捆绑住的大怪物。他们围着他,将他困住,好似人做的牢笼。   他是错的。他的身体也是那样地畸形。   “二椅子!”   “呸!”   “挨男人操的!”   “被男人插屁股不得好死!”   有人嘿嘿嘿笑了起来。   有人跟着嘿嘿嘿起来。   嘿嘿嘿的声音太响,惹来村童的目光,黑白分明的大眼里露出困惑的眼神,小肩膀被村妇一把扭了回去。   “屌操孩子!别看!”她骂。   孩子委屈的眼神便离开人群,怯怯地窥向大院中的人。   “人”在跪着,缩成一团。   他有罪,他该被抓起来。   可是他的脸上没有烙印,就像是一个没有被抓起来的大怪物。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猎人们应该绑住一只野兽,防止它张牙舞爪,而当野兽看似温驯,他们又不敢上前捆绑,好像它随时可以释放威力,咬伤人。   他脸上该被刻字,有罪的的人都得被刻字。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村里年纪最大的族长拿着拐棍戳戳地面,说,《尚书》曰,“小刑用钻凿,次刑用刀锯。”   村民麻木而悲哀地望着老头子,他们听不懂。   老头子急了,他学识渊博,却没有墨守成规,他抖着胡子抬起搀着木棍的胳膊,颤巍巍地拿手指着他,一颤一颤发出嘶嚎:“用……用刀刻!在他脸上刻字!用墨水填色!”   他们的脸色更难看了。村民们人人都义愤填膺,叫嚷着,审判着,愠怒而兴奋。   “那是脏病!”一个妇人骂了一句。“呸!”她吐着唾沫,远远走开。   “沾了他的血!我们也会死!”一个男人高呼了一句,碰了他的人都会死!说着他快速后退了一步,躲避着瘟疫。这句惹来很多人的响应,一群人跟着他匆匆后退。就这样,他变成了为民发声的英雄,于是他壮了胆量,更加大声地嚷嚷:“他有病!他那么脏!依赖是了。”他骂了句方言(恶心死了)。   这又招来了一众男人女人的响应。他们飞着唾沫大叫着,发出响亮的、愤怒的民愤。   “乡亲们!”一个一脸悲悯的六十岁的男人说,“乡亲们!”他又说了句,期许他们安静下来。“我们来说说怎么办。我们村子里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我活到这把年纪,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   村民们愤怒了,他们不满干部们避重就轻的口吻。   “这是瘟疫!”   “他有病!”   “我们如果被传染,我们也会死!”   “太恶心了!”   “村长!”一个妇人冲着他说,她的声音粗哑不堪,“他有罪!必须刻字!”   话题又回到了原点上来。   “他如果不被男人操,他就没病!还有一个人!”这个如此机敏的声音在嗡嗡议论声中独树一帜。他确认道:“还有一个人!另一个人肯定也有病!”   “这种丑事!”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妇啐了一口,然后她闭上眼,在胸前虔诚地画十字,“感谢主感谢神!感谢主感谢神!”   所有人都知道,应该在他脸上刻字,他是罪人。   人们围绕着他,从他身上吸取教训,他是多么肮脏、恶心、充满未被教化的兽性,他满身罪孽。   女人们望着他,他不是个男人,他们家里的男主人才是男人。而他,是一个入了歧途、有罪过的、得了病的怪物。   男人们望着他,毒骂他,嘲笑他,谁让他是男人中的耻辱,他不配做男人!   “审判他!让他说出另一个人!”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说。他是村子里保安队的一员,平日干的最多的是就是维护正义。   他干出了多么没有廉耻的事,所有人对他避之不及。他有病,整个村子会被灾难侵害!   “说出来!”另一个男人恶狠狠地叫骂,“敢做不敢当!不是男人!”这又惹来一串串哄笑。   “说出来!”村妇们七嘴八舌地劝他,“知错能改是好孩子。”她们恶狠狠地拽着自家孩子的胳膊,不让他们乱跑,并趁机教育他们。   “说出来吧。”那个画十字的老妇人眼带悲悯地望着他,又实在受不了似的,目光厌恶地逃避开,她哆嗦着嗓音,不住念着:“感谢主感谢神……感谢主感谢神!上帝会拯救你。”   “说出来吧。”村童牙牙学语,忽而缩着脖子逃脱母亲的魔掌,嘻嘻笑着,无声地又重复了一遍,“说出来。”   村长咳咳嗓子,把人声平息下去。   “我们该去做礼拜了!”突然,一个村妇慌张地说,“时间要到了!!”   每个星期五的晚上,村民们都要去东头的小屋子里做礼拜,偶尔有德高望重的村妇为大家讲学,她们手捧简陋的圣经,很多都是手抄本,八国联军侵华时期留下来的,伟大的传教士们保护了当地的村民,于是感谢上帝的传统也随着手抄本留了下来。她们虔诚地跪颂,进行祷告,然后齐声朗诵“感谢主感谢神!”她们黑发黄皮肤,这没有什么,上帝的爱无界限,她们仿佛中世纪时候的修女,向着最神圣的神献上自己的心意,同时真切地进行着忏悔,圣洁而慈悲。   女人的话惊动了人群,没有什么比祷告更加重要的事,于是他们四散开。   他在大院中央跪着,不说话,脸上依然没有字。   一群男人在商议,怎么办。   “关起来吧。”一个人说,“猪圈里的猪下崽了,可以空出一间。”   立刻有一个人响声反对,“猪也会得病!猪瘟!”   村子里没有多余的地当作监狱。他们不想再掏出一块儿土地建造监狱。   “那这么着吧。”村长发话说,“绑到化粪池边。村里要改造了,化粪池不符合环保标准,政府不用了。”   这惹来连连叫好声。一个巨大的问题被解决了。   “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他有病。”   “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他有罪。”   “反正没有人会靠近他的。”   他们乐观地想,他将会承受自己的罪恶,得到惩罚。   他们围着他,又不敢靠近他,最后他们把他锁进小木屋,赶着回家吃婆娘们做的饭。婆娘们不吃饭,因为她们要做礼拜。他们要吃饭,因为他们饿。   小木屋处在猪圈旁边,狰狞而阴森。   他呆在饱受风吹雨打的小木屋中,陪着门上的铁锈一起变得古老。 第2章   他被关了起来。   他是无辜的。   他不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那是他的爱人。   他幻想着,他会来解救他。   他看着窗外,幻想他会来救他。   他哀愁又苦闷的脸上出现了喜悦的神情。   他心中的那个人,高大健壮,拥有无人能敌的魄力。   他是懦弱的外来者,从穷乡僻壤的地方来,地震摧毁了他的家园。房梁上的水泥块掉下,砸伤了他的骨头,他没法干重活。   他漂泊到这里,遇到了那个人。   他爱的那个人,是城市的流浪汉,是候鸟,是漂泊者,如同他一样,在灯红酒绿的城市中居无定所。   他想让那个人上他。已经肖想许久了。   他每次走过那个人身边的时候都努力挺直了身板,绷紧臀部,然后刻意放了脚步,又试图不让对方看出来,那姿势便有些滑稽。   “鸭子。”柯生生呸了一声,嗤骂道。   段白华自信而急迫地望着柯生生的眼睛。如狼似虎的凶与恶毫不掩饰地袒露在他眼底,有一瞬间段白华想献祭般成为他的猎物,可是他知道,柯生生是不屑于看他的。   柯生生慢吞吞道,“二椅子。”   段白华面露欣喜,可是他很快掩饰住了,他觉得自己离着柯生生近了一些,他即将成为他的亲人。   这个小男人满眼陶醉地盯着他,目光狂热而赤裸裸。   时间会把一个人藏得深不见底。然而他知道这个男人的一切。知道他所有的、悲苦的命运。   柯生生六年级的时候和隔壁班的小女孩手拉手去浴池洗鸳鸯浴,这在当时是惊世骇俗的举动。他好似一个坏孩子,可是段白华知道,不是这样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他的父亲在他幼时出轨,这些是村民们茶余饭后最爱嚼的小菜,粗制滥造的戏码每天上演。人们都知道,这个男人一事无成,却仿若帝王般坐享齐人之福。家里大小二房开始平起平坐,柯生生那懦弱无能的母亲选择了屈从,两家人合为一家,共同经营着棋牌室谋生。   外来的女人坐在乌烟瘴气的小厅里花枝招展地与人调笑,以此招徕了许多营生。柯生生听着母亲无止境地谩骂,无动于衷。女人摔着碗盘,苦着脸说该死的!杀千刀的!杀千刀的上哪弄钱。她把这些字眼咬地很用力而又小心翼翼。她忍气吞声,直等外室的女人鸠占鹊巢,最后,方美丽终于抢走饭桌上属于她的位置。家庭暴力和村人的指指点点累积成了资本,令另一个女人容光焕发的资本。   他的母亲最终由发狂撒泼变得目光呆滞,她上街拽着村里的女人们絮叨,她怎么那么贱,她还要不要脸!她拉扯着沿街走过的女人的胳膊,诉说着自己的苦难与不幸,最后,这场夹枪带棒的战争以柯沐九拿着拖鞋抽了女人几巴掌而告终。   十几岁的女孩子已经有了张牙舞爪的力量。她挟着忧心忡忡的母亲找上对方家门,以出其不意的暴喝换来对方的心惊胆战,以兜头砸下的火辣巴掌而所向披靡。   那个女人跳着脚,东躲西藏、嗷嗷求饶。柯生生的眼前是姐姐英勇无比的身影,他感到莫名的畅快,因为他看到那个志得意满的女人流鼻血了,血乎拉拉抹了一脸,他感到无以名状的畅快。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把柯沐九奉为英雄。哪怕她不学无术,哪怕她疯癫叛逆。柯生生认为打架打赢了便是王者。他的父亲用拳头为小三挣来一席之地,而他的姐姐用拳头为母亲赢来了尊严,连他满嘴脏话的父亲都惧怕她,以至于他只敢蹲在饭桌前扒饭不吱一声。他的父亲努力把自己修养成了一个无赖,尽管出门时他总爱擦亮皮鞋,在腰上缠上宽大的皮带。   柯生生学会了打架,他的怯懦在拳头挥舞的过程中被一扫而光——十三岁时候进局子是家常便饭,后来他成了远近闻名的打手。他十八岁的时候这个男人变得脑满肠肥,他失去了一份工作,又托熟人求神拜佛换来了份营生。他开始走街串巷,美其名曰巡逻安保。柯生生心内无来由地升起一股厌恶,他盯着这个男人,因着冥冥中他们都用暴力讨生活,也因着他对这个家庭不满已久。   二十多岁的柯生生在酒吧后巷抽着廉价烟草,段白华和他在一间酒吧后的弄堂里偶遇。这个男人在抽着一根土烟。在大城市中,在这个年头,很少能有人抽土烟,除非是那些疲累了一天的建筑工人,那些五六十岁的穷苦男人,借由一根烟放松神经。   这给了段白华莫名的亲切感。多好,这个男人完全是他的反面。英勇,高大,裆下有着鼓鼓囊囊的一团。   这是多么悲惨的一个人,他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身世凄惨的孩子。   他脸上的光太亮了。可是当他走到人群当中,他脸上的光芒又迅速委顿下去,充满委屈与痛苦。他步入酒吧当中,嗫嚅道:“请问…”他说,请问今晚我也能得到两瓶香槟酒吗?他说,我听说今天搞活动。   调酒师微微一笑,向段白华展示了平等众生所应当得到的尊重,他和颜悦色道:“是的,每位客人都可以得到两瓶香槟酒,请您稍等。”   段白华是个骨瘦如柴的男子,他的脸色透着白,迷离晦暗的灯光里隐藏着他的劣质眼线。这个人长了口龅牙,一讲话就露出两颗泛黄门牙,所以他不轻易开口,说话总是像含着东西似的,瓮声瓮气。他取了酒便离去,站在远处顿了顿,然后向柯生生走去。   柯生生躺在沙发里,这个高大而强悍的男人鼓着眼珠,肌肉遒劲,恶棍一般凶猛。   “鸭子。”柯生生呸了一声,咒骂道。   段白华无视这粗暴的侮辱,他站在柯生生面前,紧紧抓住手中的香槟瓶颈,自信而急迫地望着柯生生的眼睛。如狼似虎的凶与恶毫不掩饰地袒露在柯生生眼底,有一瞬间段白华想献祭般成为这双眼的猎物,可是他知道,柯生生是不屑于他的。   他蹲下身,然后跪坐在地上,正对着柯生生,接连吞咽了好几口唾沫,慢吞吞道:“柯,柯先生,我…我能请你喝酒吗?”   柯生生的眼睛里遗漏出一点玩味的光亮,他突然正眼瞧他一眼。   段白华面露欣喜,可是他很快掩饰住了,他觉得自己离着柯生生近了一些,于是他轻轻凑过去:“我把这两瓶都给你!”   他畏畏缩缩地把香槟送出,在柯生生抬眼看他时再快速缩回手,就好像勇敢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继续低下头,小声自说自语着什么。   柯生生坐起身,接过段白华手里的香槟砸到桌子上。他咧牙朝段白华笑了笑:“二椅子。”   段白华面露难耐地屈膝上前,仰望着柯生生。他犹豫再三,拿过桌上的酒杯给柯生生倒了一杯。柯生生深沉的目光盯着他,然后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呸!”他唾骂着,“不够味!”   可是他接过了段白华递来的第二杯酒。喝完四杯酒后,柯生生的嗓间发出低沉的喟叹,段白华窥探着,在柯生生放下酒杯的间隙,轻轻蹭过他手肘上粗大的骨节。   柯生生没有动。   这给了段白华勇气,他飞速地环视了下四周,然后再一次将手指爬上柯生生的胳膊,一触即分,这种类似偷情的动作令他感到兴奋。   柯生生又喝了一杯。段白华隐藏在角落里,像是一个伺机而动的胆小鬼,犹犹豫豫又不死心,最后他在第二瓶香槟快被饮尽时坐到了沙发上,轻轻向着柯生生挪过去。   他可以看到柯生生粗壮的胳膊、耸立的肩胛骨和狰狞的三角肌,连那热辣滚烫的汗味都是如此刺鼻而迷人,他把手放到了生生的大腿上,迅速向内侧摸去,整个人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掀起,柯生生不耐道:“滚!”   段白华吓得一下子从沙发上跌下来。他的笑容迅速垮塌,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爬出一米后又胆战心惊地停住,目光含嗔地回望柯生生。   段白华穿了一条亮闪闪的黑色皮裤。他知道自己长得不好,可是屁股长得是真好,是别人跑健身房办金卡都求不来的酒窝臀。他走过柯生生身边的时候会努力挺直了身板,绷紧臀部,他刻意放了脚步,又试图不让对方看出来,那姿势便有些滑稽了。像是在臀缝里夹了根线一样,让人觉得他一定是全身爬满了蚂蚁,又好像是凫水上岸的鸭子,他迈着步子,丰润的臀部在柯生生眼前呆板忸怩地晃来晃去。   而他在地上爬动的时候,皮裤绷紧,反射出白色的光,那臀部的线条圆润又和谐,使人联想起体面而刚得开化的寡妇的胸脯。行走时她们会用力把丰硕的胸脯挺起来,左右颠晃,里面会跳出迷离扑朔的兔尾。   这时段白华背后炸开柯生生戾气浓重的暴喝:“滚!”   段白华猛地一缩脖子,迈着小八子步快速扭走了,他走地太急,慌乱中还扭了脚脖子。走远后他心有不甘,又试探着晃起屁股,力度也稍稍大了点,就好像专门给谁看似的,直到那弧度越来越大,晃出一片宽敞的闪亮白色,最终在视野尽头晃做抖动的小点。   他陶醉地想着,当时,他的身影留在了柯生生的眼睛当中。   他是如此信赖他。带着对神明的仰慕。   窗外,村委大院中,老太太直接闹到三个干部头上。   “村子里要改造!为什么不能把我的供销社换两套门头房!”她心里万分明白,都是村委会的人干的!大队书记是二流子出身,最爱干打砸抢的事!村长贪得还算少吗?!为什么平头百姓的财产也要抢!   这院子里站了三个男人,村大队书记、村财务组长还有治安组长,个个比她强壮,也个个都比她年轻,不过都已经站不住了,蹲着或者弯着腰和坐在地上的老太太对话。一个穿了格子衬衣,头上带个乳白色鸭舌帽的中年男人正在劝,他口干舌燥,后背上汗涔涔,已经劝了半个多小时了:“大娘,不是大队来不给你换,这个主要是,大队里说了不算,你知道吧?”   “嫩白诓我!”柯老太估计中午多吃了碗饭,战斗力十足,她恶狠狠道:“我知道村来带拆迁,嫩都急着压价,到时候门头房好几百万,凭啥不给俺!”   村里管财务的大爷一听就呆,转念便头疼,他弓着腰道:“嫂子!这个事八字还没一撇!你白瞎听!看村来贴的告示!看通知!谁跟你说这里要拆迁了?!”   “你管我听谁说的。”柯老太很是精明,她眼珠子一转,抬手抹了抹嘴,然后把屁股一挪盘腿坐到地上,摆手嚷嚷道:“那到了时候还不都是定完了,叫俺搬就搬,我痴了没好去听你的?!不听!不听!”   大队书记头都要炸了,一直说,你快别闹了,快起来。劝了几分钟发现如果,站起身子跑到屋檐下抽烟去了。治安组长脚底抹油躲得老远,抄着胳膊等下班时间,直等走人。   柯老太见了长号一声:“叫你爹过来!你爹都不敢这么跟我说话!”   “一代不如一代!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我不起!草嫩娘我不起!我操使嫩亲娘!!嫩些狗玩意儿!欺负人啊!欺负人!!”   这老婆子哭得如丧考妣。听着这嘶哑的哮嚎,村书记狠狠跺脚,没法子弄了!   没人管她。   她心里忽地一空。她想起自己无药可救的儿子和懦弱无能的媳妇儿,她还有两个年幼的孙辈,想到这里,她咬牙,不能退缩!她不能拿着酸苦的经历来博取敌人的同情,她要争那口气!   她迅捷地蹲到地上解开腰带,还未等人反应过来,一股骚腥的液体在土地上潺潺散开。她真是爱惨了这片土地,留下的泪水不断把大地母亲干裂的嘴唇滋润。   “欺负人啊——”这老婆子又是一声哭号,尿了。   她咒骂,“狗屌操的!”“狗娘养的!”“你们都好死了!”最后她哭哭啼啼地走回家中。   她的不学无术的儿子大张着双腿,在炕上睡觉。懦弱无能的儿媳妇还在厂子里做工。她要用缝纫机钉那些沉重的、装船用的麻袋,每天回来她的肩膀都会痛。   她满心伤痕。她的骄傲,她的大孙子不在家中。   还好有她的孙女。在城里医院帮工的小女人急匆匆地赶回家,她为她顺着胸口,然后怒不可遏地抓着电话打过去:“你好死了?”   村大队长诧异:“你谁?!”   柯沐九掐着电话喊:“你管我是谁?!”   男人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柯沐九尖着嗓子叫骂:“你好死了吗你个狗屌操的!”   男人怒不可遏:“你是谁?!”   柯沐九牙尖嘴利:“你管我是谁?!你好死了的东西!”   她单手掐着腰,扭出袅娜的姿态,冲着电话那头不喘气地叫骂了两三分钟,直将男人气的哑口无言,她才志得意满地靠在柜子旁讥讽道:“怎么着?我听说,是你们这些人欺负我奶奶?好死了吧。”   男人吼道:“我又不知道你是谁?!我欺负谁了?!神经病!”   柯沐九恶狠狠道:“我都给你录下来了,我全都录下来了!我要去告你!你要是不给我奶奶房子!我给你发到网上!”   男人大怒:“你去告吧!你个逼养的!”他狠狠地摔了电话。 第三章   他还被锁在小木屋当中。   没有人管他。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拆迁吸引走了。   村子是社会主义新农村政策领导下茁壮成长的沿海新村,村委会内部吸收了大量先进分子,规划理念很是科学,坚持统筹城乡发展、统筹区域发展,五颜六色的小土屋全被鹅黄与橘红色的“现代化无污染”涂料重新粉刷,村干部还坚持以人为本的指导思想,专门请周边小学的美术老师在墙上画了连环画,以最接地气、最接近群众的方式启迪民智。为了“立文明,树新风,求先进,破蒙昧”,新告示贴出来了,大红纸上的字写得满满当当,要求村内每条大街上必须要评出一户“五好家庭”做榜样,以先锋模范激励村民们孝顺父母,尊老爱幼,讲求文明礼貌,共筑和谐家庭。为了深化群众对道德核心的认识,村头村尾的告示栏里贴满了必不可少的“二十四字”宣传标语。   村子中央僻出两条大土路交叉成十字路口,沿路皆是烤冷面和剁凉皮的小商小贩,缀满油污三轮车底下窝了只啃鸡头的土狗,田园犬浑身生斑,后腿上还带着血,这是孤胆勇士光荣的勋章,在和垃圾桶霸王干群架时不小心被咬的。负伤的英雄也是英雄,胜者为王,王者此刻正在享受至极地啃着鸡骨头。晚上七八点钟,天刚抹黑,男女老少陆续摔了饭碗,接连走到胡同口站街。这个站街不带贬义,俗称“站街里”,乡亲们提溜着马扎往地上一磕,再撅着腚慢吞吞坐下,开始唠嗑,唠嗑唠到夜半三更再回家,闩了门倒头困觉。   此处民风彪悍,土著众多,佝偻老婆、光腚小孩全不怕盗贼小偷,要是碰上了敌人,扯着嗓子张嘴就骂,“狗屌操的”“狗娘养的”变着花样来,三岁的娃娃转眼回家拖了铁锨上街铲人,八旬老妪举着小凳劈头就上,盗窃青年真正成了过街老鼠,抱头逃窜,这可是西洋景,村民和不法分子斗智斗勇,热闹非凡。可谓是一家有难,全村观战。   海腥味飘着,家家户户大敞着门,屋里飘出叽叽喳喳的新闻播报声。一辆摩托车“呜呜”轰过,带起一兜黄土和妇女哄笑声。这里的人都在看景——他们在街上看风景,风景同时也在看他们,无论人与景,都很适合“看”与“被看”。男女老少的神情皆轻松又懒散,站街里的姿态各不相同,有的倚在墙根,有的倚在电线杆子上,水泥地上铺了张草席子,坐了一圈老爷们儿,个个闲得没事人一样,嗑瓜子打扑克。青壮年劳动力不干活种地,小娃娃沿街追逐跑圈,村妇扔了刷锅扫帚凑在一起嚼舌根,边嚼边嬉笑,全不为别的,只是村里又吹满了风,疯传下半年要拆迁了。这不,土坯房和海草房上还破着窟窿,屋后又忙不迭地扬出一捧又一捧石灰,那是村民在偷声摸响地围墙圈地。土生土长的群众们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整日在上面勤恳劳作,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甚至都忘了吃饭。这地嘛,是村民的母亲,要请回家好好孝敬,孝敬时还甚为谦虚,从不攀比。人人都是孝子贤孙,尽自己最大可能默默奉献,圈出多少是多少,说不定就能换个套二房,那就是百八儿十万,有了老母亲哺育,人人都当得起贫民窟的富豪富翁。   柯家奶奶站在自家门市部门口,扯着村妇的胳膊话家常。她张口哀嚎:“唉呀大闺女我和你说!……”就好像她即将要发表长篇演讲。村妇急匆匆回扯着胳膊,她满怀歉意:“……唉呀不行!不行!大娘!我还急着回家做饭!”柯老太满脸哀痛,她哑着嗓子:“……狗屌操的大队书记!……该死的龟儿子!亏着我们家生生!我还有生生!”说到柯生生,她的脸上终于露出喜色,她忙不迭交代着柯生生的童年和经历,称赞柯生生英武健壮,最后以“感谢主感谢神”收尾,感谢上天给了她这样一个苦命人最后的救命稻草。村妇满脸赔笑,拽出胳膊迈着大步远走,背后响起柯老太的号叫,她有猛拽住一个村妇,嚷嚷道:“唉呀大闺女我和你说!……”   村妇无暇顾及,她的丈夫还在在家中等着,男人四肢大敞窝在沙发座中,仿若一只仰头望天的老龟。   “该死的婆娘!”他骂着,懒惰的婆娘!女人忙不迭从厨房中端出热好的饭菜。他的面色松了些,抓过了碗筷,还要大发慈悲地说一句:“这还差不多。”他接着骂,“该死的婆娘。”   她开始招呼孩子,等所有人上了桌,才慢吞吞坐下。两个幼童狼吞虎咽地抢着鸡肉,小儿子直接端起大盆,把脸埋入汤汁当中,他的姐姐在一边生拉硬拽,只想喝一口汤。   女孩子撅起了嘴,嘴长地可以栓驴。她望着自己的父母亲,妄图从旁观者身上博得同情与帮助。   女人满脸笑容,冲儿子嗔怪道:“你慢点!熊孩子!看你净是出洋相!”   男人闷了口白酒,似乎终于疏解心中闷气,他冲儿子朗笑着,很是骄傲:“看你那个死样子!真能出洋相!”   懵懂的孩童抬起头,他无法分辨这话的褒贬,却能感受到笑容中带着的自豪。于是他得了莫名的底气,他放下大盆,嘴角的汤汁滴落下来,落到水泥地上。他对着最亲爱的姐姐使用暴力,拿出拳头捣向她的腮帮子,再用短腿踢她的脚。   直到把她逼退开,他才志得意满,继续把头伸出去,埋首在盆中叼了个鸡头。   女人对此习以为常,男人快慰地扒着饭。   她望着丈夫孩子,似乎终于想起什么,谨慎问道,那个犯人……   男人“呸!”道:“晦气!你问这个干什么?!”   她便喃喃不说了。   男人摔了碗筷,他暴怒,这便是女人的错。她忙不迭招呼着丈夫,这个男人一脸横肉,鼻孔出着热气,一掀门帘走去村中的棋牌室消遣娱乐。   他走过三条街,来到棋牌室。   棋牌室是柯父开的。   男人们吃着烟,脚边放着一箱啤酒。他们的脸上露出沉醉惬意的神情,仿佛人人都返老还童,像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他们那样活泼,一起逗笑着身旁的女人。   方美丽风韵犹存,她扭腰摆臀,向男人们展示着丰润的胸脯。   “摸起来一定很爽。”一个很爷儿们的男人笑道。他摸了二十块钱放到桌上,和方美丽说,“你来陪我打一把。”   方美丽低了低腰肢,伸手抹了一把牌。 第4章   他望着窗外,他还在等。   化粪池里飘出臭味,一阵又一阵,随着风飘进来。隔壁不远处有个猪场,那些猪钻出水泥围成的窝,在吭哧吭哧地拱土。   这是奇异的景象,陌生的景象。   他无动于衷,只是心心念念地望着窗外。   柯生生嘴里呵着毒气,贪婪地打量城中男女的身体。直勾勾的目光异常焦灼,烫得路过的白领下意识回身环视了一圈。她看不出所以然,转过身继续走。   随着人群的移动,柯生生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了,他有些恼怒地呵了一口热气,嘴里骂骂咧咧,重重地跺着脚晃悠到酒吧的后门口。   这里有很多人在等他。   他去了周边的小旅馆。完事儿后,柯生生给了男学生一百块钱。他数了数,又拿回了三十。说以后别见了。   这个男学生对着他纠缠不清许久。他给柯生生写情书:   “亲爱的先生,   请允许我这样讲。现在我在提起笔,就感觉您在我眼前似的。我看到您,我离您如此之近,我的心因您而颤抖。   我看到了您健壮的身躯下那令人心醉神迷的灵魂。哦!您的灵魂是如此高大!它拯救了我!”   柯生生对这些对话感到厌倦,男学生依然试图和他闲聊,柯生生心底懈怠丛生,喋喋不休的话丝毫无法起他的任何兴致,可是他又不需要提起兴致,他拍了下对方的膝盖让他跪好,然后把塞到了对方嘴里。   柯生生又说,你走的时候把房费付了吧。   那个男学生灰败着眼神,眼里的情绪像是快溢出来,又飞速干涸了。   他默默看着柯生生,面容憔悴,如同害了大病!他觉得自己真是不幸,他的命运就和他讲过的诗一样,“我的不能爱而又不得不爱的爱人!只留下我,这沉寂的午后独坐的我,伴我胸中的寂寥,我脑中的愁思!”   但是柯生生不懂,他骂,你他妈婆婆妈妈真膈应。   他忍不住飙出了家乡话,“依赖使了!(恶心死了)”   这句话突兀地打断了他的思绪,下一刻他拔步离开,脚步声因这句话飞速加快了。他在躲瘟疫一样躲着背后屋子,像是要把所有恶心人的东西都留在那所房间里,而没有人发现。   可是男学生穷追烂打,他竟然给柯生生写信。   他带着孤独的忧郁写着,写着写着便哭,任由自己在爱情的海中沉沦自伤,什么道德?什么伦理?这一切都是世俗的枷锁!是愚昧的囚笼!他该去抒发自己内心所想,他一直是这样一个至情至性的纯洁之士!   “我亲爱的先生:   我是这样对你不起!   ……   我该是一位歌者,可我现在只想嚎啕,嚎啕,天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合该知道我不该爱上你,可我做不到!我依然那么爱你,带着飞蛾扑火的勇气!……”   他悲哀地祈求说,你能不能给我回封信。柯生生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神经病,他又露出那种不耐的表情,不高兴地说,我没文化。   男学生伤心欲绝地说,那你能不能把我给你写的信都还给我。柯生生说,我没看,都扔了。   男学生说,那好,我们所有的联系已经抹断了。挺好的。   除非我死了。不然我忘不掉的。   他最后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伤心断肠了,他破碎地叨念,又或者悼念,说着他那死去的爱情:“哦!我爱上了一个浪子!一个恶魔!我以为我会感化他!他却总是那样让我痛心万分!”   他把他打了一顿,说,我没文化。他就是这样甩了男学生。   柯生生没想到这个男学生这么麻烦,他们村头上那些养鸡场里的村妇可没这么麻烦。周围工地里的民工常常三四个人一同结伴去敲农夫家的门,递出去二三十块钱说,“你叫俺弄弄。”那些灰头土脸的建筑工人有些是本地的,有些是外地的。村妇这时候常常摆手说:“不弄不弄,俺不弄。走!走!嫩都走!”   最后他们多掏了二十块钱,主妇才不情不愿地敞开门,等人进去后探头探脑地观察周遭,再飞速地阖上门,门闩落下,“噹”地一声。   多么麻烦。   那个叫段白华的小男人也这样麻烦。婆婆妈妈,却只敢站在一旁不动。   柯生生的脸上一年四季带着黝黑的底色,横亘的肩膀束缚在紧绷绷的体恤衫里。更多的时候,他只撑件白色汗衫,裸露出的身体可以非常轻易地招徕眼光,他走地大摇大摆,背部隆起的肌肉让人猜测他裆下鼓囊囊的一团是不是也是如此摄人有力。   若有似无的视线在空中乱瞟乱撞,逡巡几圈就化为肆无忌惮的打量,黏着在柯生生的胯下大腿和胸膛上。它们像是窸窸窣窣爬出来的虫,甲虫们源源不断地从头颅上的两个黑洞里爬出来,爬出来包裹住柯生生再也不放。还有的虫长得像蚯蚓,水蛭,更加扒人,更加柔软,一旦粘上皮肤就会贪婪地吮吸,吸血吸精气,吸食所有他们妄想的东西。在酒吧周围有不少人蠢蠢欲动,妄图和柯生生打一炮,每个人都动着这样的念头,因为每个人都这么干。柯生生带着莫名的吸引力,吸引无数人扑向他撞出破碎的图景。   柯生生挑伴让人以为他在挑猪,挑猪完毕再杀猪,杀猪的手段粗暴又潦草,因此造成的后果也是惨痛的,血腥到要命。   行刑时,他粗暴地把楔子和刀刃从货物尾端钉进去,吭吭吭打桩一样把尖刀嵌进肉的里端,这个过程真是残忍又痛苦,可是速度太快,以至于他们往往区分不清他们面临的是死亡还是新生,身体剥离带来的电击感和空茫感刺激着他们,然后他们发出或者快乐或者痛苦的叫声,尖利无比,和屠宰场里那些濒死的猪别无二致。   他们的眼前摆着断头饭,美食往往诱惑他们口腹之欲的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大快朵颐着,实在是太快活了,以至于他们忍不住仰头发出快活的、间断的、越来越嘹亮的猪啸。他们哼唧着鼻子,接二连三冲天喜极而泣地叫着,欢呼着,像是在进行庄严肃穆的仪式,似乎只有仪式才能换来他们认真的行事,不然,为什么他们那样虔诚?   他们每个人都露出欣喜的,热切的,快活的表情,他们感激上天赐予的悲悯。   他们要死了。   他们重生。   他们得救了。   他们颤抖着歪斜的身体,快活到极致,快活到麻木,快活到失禁,他们在柯生生由内而外的炙烤下化为水一般流动的烂泥,谁越瘫软越腐烂便越自豪,扶不上墙连滚带爬地跌到门口,吸引来周围人意味百般的目光,他们无畏英勇地仰头笑,咧牙笑,笑地开怀、笑地蓬勃,他们实在是高兴极了,因为这实在是光荣极了,那副将死不死的姿态源自心底最最炽热而疯狂的渴望,不然,还有什么比梦想被实现更令人疯癫若狂?   柯生生满足了他们,向柯生生俯首称臣,他们心甘情愿——那的确、实实在在地令他们感到骄傲。   依旧有人前仆后继地献祭,献祭身体、献祭生命。柯生生每次都非常不耐,夜幕刚刚降临,人就开始往他身上贴、往他身上挤,他拳打脚踢,抓鸡一样单手捏着那个人的脖子,那人脸红脖子粗还要忙不迭谄笑,嘴里说些好听讨饶的话。   周围的人会投去或者嫉恨或者善意的目光,但归根结底他们会疑问一下“为什么落入柯生生掌中的不是我”?顺带再自我反省一下,“是我太差劲吗?今晚的打扮不好看?今天的发蜡抹少了?还是香水不够优雅?”那个人依旧在试图正面柯生生,于是他扭着脖子,扭出一个诡异的角度,却还要保持美好的外观,拿捏含笑,再展现露怯的风情,他以为自己是开屏的孔雀了,哪怕滑稽如秃尾的山鸡。到了这个时候,柯生生会更加不耐,他把人拖行几百米,找间苍蝇旅馆随便闯进去,进了屋就把塞进那个人嘴里狠狠地操。   柯生生常常不洗澡,劳作一天后身上带的汗味和腥味让追逐他的人迷醉。就像有人爱化肥挥发的气味,有人爱汽车尾气的气味,属于柯生生的气味同样令人趋之若鹜。他们追逐他,却不问为何追逐他,他们用尽了手段爬上柯生生的床,再丧命般爬下来,在旅馆的水泥地上爬行,直到爬出门口爬到街上,身上受刑似的留下的疤痕和献血是他们骄傲的勋章。   柯生生就为了打炮,却有一群人妄图成为他的男朋友,他们膜拜他,迷恋他,妄图他从一而终。   在城市当中,粗野和文明向来泾渭分明。   可是柯生生找到了自己和这间酒吧的羁绊。   这里有一群需要他的人。   它,接纳了他。   这四个字比孕育抚养更有震撼力。   于是他自然而然跑来这家酒吧。当他干完了一天的活计,他在这里能得到片刻安宁。   家里的地都被收走了,他没办法和祖辈一样种地。他学习不好,职业高中都没上完,他也不爱上学,就出来做工。他是农村人,还是外来户,大城市的人从来都看不起他们。他们建造着这座城市,城市的建筑上留着他们的血和汗,却留不下他们的名字。   他讨厌这里面的有钱人,他们都是酒囊饭袋。他也讨厌那些穷人,一个个都像病痨鬼。   段白华还会学着城里人说话,说“某某先生”,他还爱在问句前加个“请”字。每次他听到这样的声音,柯生生都想举起拳头。这时,这个小男人会露出讨好的、欣喜的表情。   柯生生没文化。他听不惯文明语,他在叫骂声中长大。他会一把摔了手里的游戏机指着父亲的鼻子骂:“你不饥困我饥困!你个逼养的!草嫩娘你是不是带死?”   柯父一脸怒容,他用力地捶着身下的炕板回骂:“操你妈你反了天了是不是?你瞎巴两个腚眼子看看你娘做饭了啊?!”   柯生生不甘示弱,他腾地蹿起来,目光火辣地盯着柯父,恶狠狠地咆哮:“怎么着?你想怎么着?”   柯沐九这时候会加入骂战,她啐了口痰,斜靠在沙发里涂着指甲油,抬起脸透过炕上的纱窗望向天井,天井里的阳光格外刺眼,她把目光倏地收回来,一脸不耐地吆喝母亲,她拔高声调叫唤:“妈!妈!你带呢奏什么?你看俺爹跟俺弟弟又爵开了!(你在那做什么?我爸爸和我弟弟又骂开了!)”   晌午的时候烟囱里会冒出白烟,一年四季村头都会飘起白烟。夏秋季节的下午点钟最为热闹,胡同里的某一户会把蜂窝煤炉搬出门楼里头的空场摆在家门口的沿子上,报纸引着的火焰噗噗点亮黑魆魆的煤球,白灰色的烟就升起来了。这种烟有一种特有的煤灰味,闻风而动的烟四处扩散,窜到邻居家,再到隔着一条土路的屋前屋后。   过了不一会儿,家家户户的门接连着摔出门闩声,然后是门上铁环噹的回响,厚重或单薄的木门接二连三“嘎吱”开了,这几种声音是连续的,“吭”“咣当”“嘎吱”、“吭”“咣当”“嘎吱”“吭吭吭”“咣当咣当当嘎嘎嘎”的声音连成一气,这一刻整个村庄的景致很是壮观,从胡同口站着瞧,每家每户门前都是一座烽火台,源源不断的烟雾一根一根引上天去,天上飘的白烟汇聚成一团,远处奔流的人们就会骑着突突突的摩托车拐进门槛,熄火后第一锅饭被端了出来。   柯母在南屋围着灶台转来转地忙碌,东南角的墙根砌着一方灶台,大铁锅在玉米棒堆上炙烤着,噼啪的火苗燃烧声和吭吭吭的剁菜声掩盖住了柯沐九的呼喊,于是柯沐九更加不耐烦地直起身板用力叫着,柯生生和柯父愈演愈烈的吵架声倒豆子一样砸出来,像捣了蟹子罐一样,屋里沸反盈天,柯沐九满脸憋闷地她停了一下,然后深呼吸尖声叫到“妈!妈!你死哪去了!”   这急遽的警报针扎一般刺到柯母的太阳穴上,她像是打了一针强心剂,急忙忙捧着一个很大的蒸笼吱呀开了门,她健步如飞奔驰过天井、穿过正屋、一掀门帘走到卧室里,这拔剑弩张的场景便映入她的眼中了,柯生生已经扯起来身边的遥控器朝着父亲扔了过去。柯父暴怒地弹起身子向柯生生直直撞去,柯生生瞪圆了眼挺着胸膛迎接他,他的双手支棱在身侧,向后笔直地撑着,柯母“嘭”地把蒸笼放到身侧的炕上,一拍大腿急迫道:“坏了!坏了!这怎么办?”她看着蓄势待发的柯父,那狠毒的目光震憾住了她,她后退了一步,可是身体里本能的母爱又定住了她庞大的身躯,她孤注一掷地奔涌向柯生生,她站在柯生生面前以玉石俱焚的姿态捍卫着:“你敢打他试试!你个吊操的!都死吧!都死了吧!我不活了草嫩娘草使嫩亲娘!!”这时候屋子里哇地发出一声撕裂布料般的歌哭。   她单枪匹马地冲向丈夫,她的身体里迸发出无敌的勇气与力量,如神天降,彷若战无不胜。她拍打着对方厚实的额头和脸肉,“剁死你!剁死你个逼养的!”   柯生生窃笑不已,他好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和柯沐九一起冷眼旁观着家常便饭一般的争吵和闹剧。他踢着步子踢踢蹚蹚摔进沙发里,破洞里的海绵头随着他的动作一颠一颠,向柯沐九挪了挪,发现对方拾起指甲油,同时抬眼瞧着自己,柯生生和盟友寒暄着“姐,你饿不饿?”柯沐九抬了下眼皮又快速落下,继续慢悠悠涂着指甲油。柯生生兴味索然地看了会儿父母吵架,直到饥饿感无处敝隐,他仰头嘲道:“我饿了,你们能不能白叨叨了?怎么呢么倚赖银?依赖使了。(我饿了,你们能不能别说了,怎么那么恶心人?恶心死了。)”   干瘪的饿意从胃里扩出来,柯母呆板地放下施暴的手,柯父松开了揪住的头发,窗洞口外依序升腾起的白色蒸汽撞响了正午的钟,这场争吵就在昏坠的日光里突兀停止了。   柯生生说我饿了,这是一个休止符,他们一家人咯咯地奇异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开心。柯母张罗着吃饭啦吃饭!   柯家的谩骂和殴打都是家常便饭,实在是太寻常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和村中所有普普通通的家庭别无二致。   段白华想让柯生生上他,想很久了。   他一直蹲守在酒吧后门,等着柯生生来。   他在城市中,却是多余的人,他只能在城市里漂泊,却从未有一天妄想在这里安家落户。   柯生生也是这样。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人。偶尔他们会一起吃一顿饭,几块钱的街边炒菜,配着馒头。   他扭扭捏捏地摸了一下柯生生的腹肌,他也只敢摸那里,然后快速地收回手,柯生生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却没带什么厌恶的意思。段白华心里飞快转了几个圈,颤歪歪地又把手试探着递出去停在柯生生的肚脐上。这个位子就很有意思,仔细摸摸会觉得扎手,那是柯生生旺盛的体毛作祟,往上一些打个圈就是赤裸裸的调情,往下一些足够段白华大快朵颐。他摸不准柯生生是什么反应,于是斗着胆用食指在他肚子上凹陷的肉块处稍微用力抠,扣完手飞速缩回去,继续夹着脖子瞟柯生生。   柯生生伸出大手握紧了他的手腕,他发出了一声痛苦而愉悦的呜咽。   他鼓起勇气和他说,你带我走吧。   柯生生瞅了他一眼,摇摇晃晃地走了。   段白华瞅着他在自己眼前远远走开了,步子提起又放下,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跟上去。今晚上饿着了,但他更怕撑死。一口吃不成胖子,而他再也不想当胖子了。   他曾经是个巨大的胖子,二百斤重,像个大桶,能把柯生生装起来。他没少受欺辱。人家看不起胖子,圈子里更看不起长龅牙的胖子,他们都喜欢肤白貌美的有钱人。   没有人喜欢他,从小到大都没有。段白华欲哭无泪,他不知道该去怪谁。怪那些高烧时候打下的带激素的药品?还是怪自己无知又无能的父母?又或者是歧视他的那些人?   怎么能怪那些人呢?他们都是文明人,受过教育的高级的人,他们有白领、老师、经理、有钱人的孩子,他们个个比他好看,个个比他有文化。   那只能怪该死的医生。庸医!   还好那个医生死在了家乡的地震当中。   段白华悲哀地想,他的仇恨与怨念似乎找到了一个归结点,而他终于可以放下仇恨,一切都随着死亡了结了吧。   后来他在逃难的过程中瘦了下来,他被砸断了骨头,身上的肉也跟着变少。他终于瘦了下来,可是他依然丑陋。   他的饭量减了下来,他知道红人们都有八块腹肌,或者肤白貌美,这都不属于他,但是他却可以保证少吃饭。   但是,他每次看到柯生生都会感到饿,感到源自内心深处的饿。每时每刻,一旦想到他,他就想要缩减自己的胃。   他的眼光那样炽热而真挚,他的表情又是那样痛苦而萎顿。 第5章 5   终于有人记起他。   他们打算把他饿死。   他没有指望,他没有家,只等着那个人来救他。   他的脸色常年是灰白色,后来因病变成黄腊色。曾经他也幻想过,自己的脸能是白嫩新鲜似葱白,似豆腐,嫩生生的能掐出水,这样就会引来柯生生的眷顾。   他们曾经在后巷里谈心,互相取暖。他们都是悲苦的人。他知道,柯生生看起来会仗势欺人,却从未欺负过他。他见过他恶狠狠地揍街头的地头蛇,对方染了一头黄毛,而那个男人将他揍成了落败的公鸡。   这是一个多么有正义感的人。段白华倾慕地想。   他曾经被黄毛欺辱,硬生生掏出了二百块钱当保护费。   他瑟缩着,惧怕这个身高一米九的健壮男人,却鼓起勇气上前道谢,说您真是个好人。   柯生生呼出一口恶气,他讥笑:“我才不是好人。”   段白华不相信。柯生生面冷心狠的表象下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这是一个善良的人。   人只有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使用拳头。   他没钱的时候,柯生生在地上掉了十块钱,他捡起来要还给他,他却没回头。段白华想哭,这是柯生生发的慈悲,他其实是善良的人。   人们误解他,只看他的外表。   可是段白华懂他,他懂。   酒吧前一阵子关门了。酒吧的调酒师走上街去游行。据说有人发表了对他们不公正的言论,这个文明的主义者走上街头,努力为自己争取应得的权利。他在人群当中,有一群和他一样的人。他走在最前方,手中挥舞着彩色的旗子,号召着,怒吼着,眼眶通红,却没有落下泪。   一群刚下班的女白领举起了手机录影,为他呐喊助威。   一群男人冲上前去砸他,抢他手里的旗杆子,他抓紧了不放,任由那些那人把他精心画好的指甲掰断。   他踩着粉红色的高跟鞋,画着浓重的眼线,脸颊上涂着硕大的两片。可是他那么美,段白华远远地看着。他打心底里羡慕他,他多有勇气,他能这样做。那个男人在混乱中崴了脚,坐在马路牙子上把一双鞋都脱掉,光脚踩入人群当中,依然那样花枝招展。   他脚底流着血,但是他高叫,无所谓!   有人朝他吼,你太脏了!   他朝着天大喊,你管我是谁!   他走在人群当中,有人厌恶,远远避开;有人好奇,举手拍照;有人高呼,你是个勇敢的人!他露出一个淡然的笑,款款走远。   段白华被他带动了情绪,他也想呐喊,可是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没有理想,他没有文化,留给他的,只有茫然。   段白华想起来,他曾去酒吧里应聘服务生,也是这个人,这个骄傲的调酒师随手端了杯鸡尾酒问他,这杯多少钱?   那人淡淡一瞥,神情清清冷冷的,段白华看着他的脸直打颤,可他努力保持镇定,梗着脖子结结巴巴说:“你你要的话,三十八给你吧。”   调酒师乐地咯咯直笑:“给我?给我三十八?怎么?给别人还有二价?”   段才华面红耳赤,直卖乖说这不给您自己人嘛友情价。   那人嗤笑谁跟你是自己人,你卖的东家的酒,赚的客人的钱,金山银票都不是你我的。还有,别拿你小市场上卖鞋那套应付人。人家是来喝酒的,不是来讨价还价的。   这段往事鲜为人知,只是酒吧里某杯酒里液体表面上渺小的浪花,在某一刻乍然爆破。后来段白华忸怩再三给出的说法是大家都能接受却又漏洞百出的,他不好意思地说因为自己太丑,形象不过关,让人倒尽胃口。这又招来一阵哄笑。他们笑他,大龅牙,你又来啦?!   段白华有一口龅牙,所以他平时尽量不开口,说话时也是声若蚊蚋,嗫嚅半天话不利索。可他知道自己屁股好、腰好看,这是他最大的资本。   他还是要活下去。段白华于是继续去小市场卖鞋。他身子垮了,干不了重活,就只能摆摆摊。摆摊时也会不自觉做些小动作,翘翘臀扭扭腰,他还偷偷学着有钱人家的贵妇翘过兰花指,但是他的手又粗又短,很难看,做出来的动作比东施效颦还要令人尴尬。   有时他也去广场边的夜市上摆摊,和摆着音响拖着破旧话筒的流浪“歌手”并列站着,这成了旅游城里的独特风景。这座城市发展太快了,他们这种寄居人可以迅速在此找到一项谋生的工作,可是他又常常失落,似乎这么大的世界里都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想东想西以后段白华又会开心起来,一旦有人盯着他的屁股直瞧他就会感到莫名快乐。后半夜街上人流减半,他在夜深人静的街头收好摊位,推着小车和背着吉他的歌手并肩走,那个歌手摘了假肢露出半截胳膊,他问段白华我唱歌还行吧?!好听吧?!段白华受宠若惊回答说,嗯,挺好听的。他没想到会有人主动和他说话。那个歌手很兴奋,望着星空开始撕扯嗓子唱歌。他说我一直梦想成为一名歌手,我家里人都反对,但是我一直在坚持!总有一天我会实现我的梦想!我要去长城上开演唱会!段白华点点头,附和说挺好的。歌手说你听我给你唱!他唱“我的心祭我的天!碧海吞日月,大江憋死鱼,世界海洋还有一个我!一个我!乘风破浪!”   段白华点头真心实意地说你唱的真好。他想了想,又加了句,真挺好的,你很厉害,特别厉害。他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不大懂。他很久没说这么多话,说的有点失真。但是那人没觉出来,但他和段白华说的开心了,就开始拉家常。说自己走南闯北唱歌,为了唱歌倾家荡产,离婚了,欠债了,他指着半截胳膊说你猜我这是怎么断的?   段白华小心翼翼猜因为欠了钱?   唱歌的哈哈大笑说我没还债钱财乃身外之物!   然后他长叹了口气追忆道那一年刮台风,我怕音响被吹跑了就去拦结果音响还是倒了,顺带从天上砸下来把胳膊压断了。   他说当时一群人拦着他不让他去说太危险。他感慨说!人生几多风雨!看潮起潮落!   小兄弟我觉得你跟哥特别投缘,你知道有句话叫雨欲退,云不放。海欲进,江不让。这话啥意思,就是说尽管上帝断了我半条胳膊,我失去了好好活下去的机会,但是我还是活下来了,我不还是在唱歌。   段白华生了许多心思,他有些激动,却又不知怎么表达,只是亮着眼干巴巴地说,大哥!你很厉害,你特别厉害!你真的很厉害!我,我很羡慕你们这些有梦想的人。   流浪汉笑的很畅快,有种大江东去唯我独尊的快意,他不甚在意地说嗨呀都是小事是小事。   段白华磕磕巴巴确认道真的,我觉得你特别厉害。   流浪汉大哥笑的一脸褶子,唱“深夜的城市啊呱呱的风,好姑娘你把我照单全收,男人也可以是一朵花,散落在天涯。”   段白华在深夜里呱呱鼓掌,再猛烈的掌声挨个蹦出来,稀稀拉拉,整条街上笼罩着雾霾,谁也看不见雾蒙蒙的一团后的银河繁星。   可他就算吸着霾笑的也很畅快,露出了一口大龅牙。   流浪汉大哥在马路牙子上唱了五首歌,最后拍拍段白华的肩膀说兄弟我先走了。段白华恋恋不舍地说好,大哥再见啊,你的梦想一定能实现,你现在就是个好歌手。他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地说,我相信你。   流浪汉在这个城市落脚三个月,发现这座海城依然不是他的舞台。   那台音响最后没留下,消失在了狂风里,他还失去了半条胳膊。很多人在最后嘲讽他死脑筋不要命,疯子学音乐学魔怔了,都些农村人没本事好好打工养家不行吗,老婆孩子都不要了。还有一群初出茅庐的学生声援他,你们没资格指责他!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那是他最后一台音响,是他的全部家当。人家都说没钱不能谈梦想,他也得吃饭也得生活。   他不要命了,只为去保住那台音响,因为他要靠它吃饭,没了它就好像什么也没了。   有句话他没和段白华说,说了就亵渎了他的梦想。   一切尽在不言中。   穷人有时候命不值钱。保住了钱就保住了命。   这座城市不是他的家,而它带给他的,不是金钱和温饱,只有苦楚与心酸。   城里在严打,在创建文明城市,在驱赶街边的小商小贩。夜市没了。   段白华没有了工作,这座巨大的城市盛不下他们。他心里多少还有些希望,柯生生承载着他最热切的希望,他想要个避难所。   他们都是孤苦无依的人。可怜的人,被城市抛弃的人。城市只属于有文化上过学的人,属于有钱人,属于当官的,还属于当官的走狗们,有钱人的小三们,不属于他们。   他想着柯生生会来,带他走。离开这个居无定所的地方。   有好多天柯生生都没来,尽管他们没有约定,但他还是会去后巷里头等柯生生。等不到的时候就去酒吧后门口坐着。他偶尔也不经意地打听着,可是酒吧里头人来人往,没有人知道他问的到底是谁。他不敢去问柯生生以前的姘头,那些人会嘲笑他,羞辱他,而不会告诉他,柯生生到底在哪里。   他就在后门口坐着,那条巷子里头人少,偶尔走过几只灰头土脸的流浪狗,它们在这里拉屎撒尿,于是来这条巷子的人更少了。   那天酒吧里有人在开告别派对。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要告别圈子回归家庭,后天就是他的婚礼。那场面十分悲壮,仿佛主角将要赴死,一众亲友为他送别,好几个忧郁的零号泪撒当场。   坐在人群中央的男人苦笑说,哭什么呢,又不是要死了。   他说起父母的老迈,工作的压力,同事异样的目光,还有孤独感带来的惶惑。他说那个女人是个好人,可是我们家几代单传,需要一个孩子。   他喝多了,抱着酒瓶子猛灌,好像灌下去的酒会把忧愁浇灭一样。   然后他忽然开口说,我有病。   他们露出了心碎的表情。   突然有个人抖着嗓子说:“你这是不对的!”   他嘶吼:“我愿意这样吗?!这是我的错吗?!都看不起我!社会不接受我!我只想活着!”   他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继续露出那种悲切的、心碎的表情。   他反而平静了语调,安抚众人说他已经上药,CD4数据开始平复。最难捱的时间是刚上药的时候,还好已经过去了,这个过程煎熬又痛苦。他的肾脏会因为药物的副作用出问题,他的骨密度会产生变化,也许会骨质疏松,这样他年纪轻轻就成为纸片人。此后,他将要隐瞒家人,拿出大量的钱买药。   他是上了发条的机器,日复一日在某个时刻吞下药片。白天强颜欢笑,立志争取新生,戒烟戒酒好好活着,晚上却又借酒消愁,在死亡的阴影下惶惑不安,只怕自己某一天会被人发现,然后突然死去。   生活是这样单调枯燥。   他是那样洁身自好的一个人,一个大好人,对着所有的友人都温柔体贴,在金钱上也丝毫不吝啬,可是他们竟然要失去他了。   他没有说他是怎样得病的。   他们自然而然认为他是在混圈子的时候不慎中标。他不吸毒,不献血,他怎么会得这种病?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在混日子的人,哪个不是整日担惊受怕,就怕中标,却还是一次一次地在边缘行走,以为下一个人绝对不是我。   世界这么大,可以容忍你的地方却那么少!你要试,你必须试,这个世上的人都伪善,他们戴着面具,只有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真实而勇敢,敢于脱下面具,以真面目示人。你要在圈子里寻寻觅觅,你不试一试,你根本不知道你想要找什么样的人。   这个过程好累。也许中标的那天,竟然会松了一口气,得病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每天吃药似乎是一种解脱。   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又都那样痛苦。他们感同身受,谁让他们都是见不得光的垃圾。   你看,你不知检点,你竟然这样脏。都是因为乱搞,你才得了病。   这个世界带着恶意欢迎他们的到来,把他们从人群中筛选出来,用不公来作为款待。   他们说着说着,脸上带着愤怒的色彩。他们承受着世界对他们的围追堵截,为什么会这样?他们该找谁买单?   那个即将结婚的男人似乎陷入了崩溃,前几日的奔波令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面对将来的一切,他涕泗横流,破口大骂医院的黑心和贼心,他们歧视他,漠视他,却又把他当作钱财来源。他骂上司的狭隘和偏激,骂这个社会不给他容身之所,他只能像个败类似的活着。   他的生命中被埋了颗炸弹。他不再是光鲜亮丽的企业高管、圈内出名的优质情人,他将是一个抱头鼠窜的罪人。   他要戴上面具,隐姓埋名于正常人当中,等着哪一天有人发现,他有病,他有罪。   他最后冷静下来,有些悲哀地说,我父母年纪大了,我没法移民,国外的药买起来麻烦,我只能这样。   段白华为了他的悲惨命运而动容。他几度想要凑过去,却又畏葸不前。   多么悲惨的人啊。   他们都在为他的悲惨命运哀悼。却没有去想一想,柜子后面困住了他,还困住了一个无辜的女人。   多么无辜又可怜的一个女人。   他不能和那个女人一样。   也不能和那个男人一样。   他思索了许多天,终于鼓起勇气,迈入了市立医院的大门。也许他拔了牙,柯生生就会眷顾他了。他想起自己梦中的爱人,脸上又散发出光彩来。   换一颗牙需要一千二百块。   段白华的希望又没了,他掏不出钱。   这个小男人在城市中辗转彷徨,流离失所。他记起来流浪歌手的歌,我还有梦!他几经犹豫,迈入了小诊所的门。   很痛,却不贵。小诊所的医生穿着白大褂,和市立医院的医生别无二致。他以一副感同身受的口吻说,市里的设备跟我们不一样吗?都是一样的。但是为什么那么贵?你出去打听打听,市里的医生哪个不是收回扣?   段白华面带感激,说,你说的对。谢谢医生。   他从没有这样快乐而勇敢地张开过嘴,那两颗黄豆大的牙即将离开他,带走他酸楚的命运。   以后的以后,那些日子都会变好一些。   他和那些人不一样。那些人爱乱来胡搞,他没这么干。他就想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他不需要一个女人为他生儿育女,他怎么可以拖累无辜的别人呢?他也不用传宗接代,他的父母都已经死去,他在心里默念我对不起你们,可是我不想结婚。他想着柯生生,如果别人都可以,为什么他不行?他拔了牙,估计柯生生就不会嫌弃他,他干不了重活,却能帮柯生生做饭。他心里忐忑而欢喜,他拔了牙,就等于换来了新生。   他拔牙之后似乎变得好看一些了。   段白华醒了。   他想起来那个得病的男人。他最后惨死于PCP。他在婚后依然没有收敛,甚至停止了药物摄入,最后口舌生疮,横死在了病床上。   他们谈论他,说这是黑心医院的错。那些定点医院只有那样几家,如果不去那里看病,人就会死。   他的家人后来发现了他的病,而那个女人都要生产了。所以他们瞒着她,把他送到医院救治。还有人说,一开始就有人算好啦,那个女人蜜月里就怀了孕,一举得男,她婆婆偷偷塞给妇产科二百块钱,查出来是男孩。终于可以传宗接代了,多好的事。   他们说他太可怜了。他隔壁床的人被误诊为肺炎,结果飞速去世。医生们在药物里掺放了其他药物,只为金钱。他们侵吞这些病人的补贴,拿着科研项目的名头打幌子,却又用病房困住他们,榨取他们身上最后一点血汗。谁让他们是怪物,他们无处可去。   最后他们自怨自艾,这个社会多么不公平,不为他们这些少数人考虑。他们也是没有办法,女人都是怪物,他们不喜欢女人,却要和女人结婚。   他们如果不结婚,他们的母亲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捂胸口、坐救护车进医院。   他们必须当孝子啊!不可以狼心狗肺。   他们都希望找一个贤德、听话、懂事又能生儿子的女人,他们已经够苦了,为什么女人们还要闹?为什么不可以理解理解他们?这些女人太不懂事了!这些女人都是恶魔,她们已经死缠烂打,以爱和责任的名义把他们禁锢在了婚姻的牢笼中,还想怎样?到底想怎样?是否同归于尽才算满意?   【注:PCP,卡氏肺囊虫肺炎(pneumocystis carinii pneumonia PCP),亦可称为卡氏肺孢子虫肺炎,又称间质性浆细胞肺炎(interstitial plasma cell pneumonia),是一种少见的肺炎,主要发生于免疫低下的儿童。是AIDS病患者最常见的肺部并发症。资料来自网络。 第6章 6   柯生生对女人的厌恶似乎由来已久。   无论是母亲懦弱蜷缩的啜泣,还是方美丽美艳骄傲的笑都令他感到沉闷的窒息。唯一能破开逼仄空气、带来新鲜养分的女人,是他的姐姐。而当他无意间看到姐姐因着经痛跪在地上死去活来的时候,他悲哀而愤怒地想,她也不过如此。女人都是张牙舞爪而又软弱可欺的,她们只会虚张声势,而没有什么真本事。   他开始疏远柯沐九。这种疏远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从此柯生生自己一个人走在上学的路上,哪怕他和柯沐九上班的方向相同,他也永远提早十分钟甩上家门,骑着自行车跑远。   不久以后柯沐九坐上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后座,她嚼着口香糖、吹出口哨,目不斜视地从柯生生面前经过,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又或者没有。   这样看来,柯生生脱离了长姐的庇护。   人们说这是因为他长大了。十几岁的孩子长的健壮如牛,高大的个头已经有了让人胆颤的本事。   柯生生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柯生生有些哀痛又有些骄傲地想。   不久之后柯生生在内裤里发现了湿漉漉的痕迹。他不经意间蹭着床单,疼痛刺激出冷汗,从此获得了难以言喻的快感。   从那以后,他经常藏在幽闭的被子里蹭着,趴在床单上急不可耐地蹭着,身体里燃烧的蒸汽液化出一身热腾腾的汗,同时间蹭出焦黑的火花和炭灰。他把自己放在了蒸锅里,蒸出来一只半熟的虾子。虾子有着红彤彤的身体和黑漆漆的豆大的眼睛,黄豆一样硕大的眼里流出炭灰化作的泪,那眼眶里没有眼珠,直愣愣空洞地窥探着他的身体,他惊惧地捂住它的眼睛,它在挣动,想从他手里跳脱出来,柯生生残忍地捂住了它,掐住它就好像扼住了它的喉咙,它窒息后就会翻着白眼昏死过去,它就闭上眼看不到他了。他庆幸地想,当它拖着火辣辣的伤口缩回洞口,他忽然发现它其实不是虾子,它是泥鳅,泥鳅只能在烂泥里藏着。恐慌顷刻消散,换来他一身劫后余生的颤抖。   大孩子一样的柯生生有了女朋友。当他看到那个女孩子向他敞开胸脯,他用力抓捏上去。雪白的、软软的两团在他眼前摇晃着虚幻的影子,影子里是很多人的人形。   他看到他的父亲,男人的额上挂着豆大的汗水,它们噼里啪啦砸下,砸地方美丽一身密密麻麻的窟窿,方美丽在花被里扭曲着的身体,那些汗水像是带着火,滚烫欺人,烧地她难耐或者煎熬地嗷嗷叫唤。她是大锅里的热水煮着的蛇,她无助地挣扎翻滚,换来他的父亲更加卖力地添柴燃烧。   他的父亲烧过不只一口锅,他软弱的母亲也在烈火上炙烤过,炙烤过很多次,终于有一次温水沸腾,水到渠成后生米煮成了熟饭。漫长的等待后,柯生生瓜熟蒂落,他被从锅里端了出来。   柯父熄火,从此以后他得了别的乐趣,他像个称职的伙夫一样四处点火,在不同的地方展现他的英勇,最终他在方美丽那里得到了功勋,他有着使不完的气力,他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烙印,那些献祭般的烙印鲜明又夺目,他搂着方美丽丰满的腰臀,无时不刻不在向人炫耀——她是他光荣征战后胜利的证明。   方美丽笑得明目张胆,柯生生喘着粗气,他看到搂着方秀丽的人成了自己,他下意识搂紧了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然后他听到女孩的痛呼,这娇娇的尖叫唤回了他的意识,他看到了两双铜色的手覆盖在白色鲜嫩的肌肤上。那双手属于他,软绵绵的胸脯属于他的小女朋友,触手新奇又贵重,他像在人群里寻宝的小偷,别人都只能侧目偷窥,他却大着胆子,已将宝藏据为己有。他恶向胆边生,忍不住用力抓握了一下手里的肉体,换来身下娇媚里带着痛苦的呻吟,那些声音和他体内暴涨的欲念重合,他的双手更加用力,他揉搓捻弄,惹得他的小女朋友在他身下哭喘连连。   她最后说不要了,柯生生…   她的声音和方美丽那样不同,可是她们露出来一样的表情。悲喜交加,不变的是因疼痛而痛呼。战争和烈火都会带来痛。柯生生的动作里带着暴虐,他忐忑又紧张地快速行进,但他知道那个女孩子的哭喊是他成功的证明。他不需要义正言辞的教导与批评,在他之前有血脉相连的活生生的榜样。   那一刻他觉得父亲是如此伟大,他的征服令人兴奋不已,他的成就惹人艳羡,他是最好的英雄。   柯生生在混乱与潮湿里做完了一场关于大孩子的梦。生命的蛰伏期总是那么漫长,而变态期又来的猝不及防,等他兵荒马乱地接受现实,他已经完成蜕变。   风刮着昏暗的灯光,忽闪忽闪,嗡嗡叫的空调哄着疼痛的女孩子睡了过去,柯生生一身的汗水又慢慢被冷气覆盖掉,换来冷静树立起的毛孔。他想他该拍一张照片去纪念这个富有意义的时刻,尤其是那个女孩子流泪的面孔,那是他第一次征战后胜利的证明。   小孩子一样的柯生生孤独地死在了十七岁那年的小旅馆里,带着他乱七八糟的秘密和梦。   那时候,柯生生的姐姐在技术学院厮混了三个年头,然后跑到市里诊所打工。柯母似乎终于有了底气,她多年来增加的怨恨有了宣泄的出口,她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柯沐九就是她的命,她逢人便夸“我们家沐九了不得,我们家沐久在市立医院当护士,过几年说不定就能升任护士长。”村头村尾都可以见到柯母圆滚滚的身影和她拖长着的呼唤“我们家沐久呀…”   她像在念着一首诗,一首西方的诗,她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见识过的浪漫的诗,这首诗描写十九世纪的圣女和骑士,这首诗就这样被她堂而皇之地一唱三叹出来,那带着欢欣地、雀跃地、按捺不住的颤音从她心底迸发出来,那声音里带着温柔敦厚的底蕴,她是草野间高声诵唱的游吟诗人。   她在朗诵一首关于自己女儿的诗,沐九沐九她是那样与众不同,她是她的英雄。人们总是在灾难来临前寄托希望于一位英雄来拯救自己,她不吝赞美,她是她的美好期待,她所有的怨愤、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哭泣都得到了回报,柯沐九给她带来了盼头。生活把她压成了圆滚滚的一团,她每日谨慎地躬行,她侧身从堂屋旁经过,尖着耳朵仔仔细细地听,屋里传来方秀丽嘻嘻哈哈的告饶和娇嗔还有柯父恨铁不成钢的调笑,方秀丽拔高了声调尖叫。她咬着牙碎碎骂着,贱女人,丑货,下三滥的狐媚子不要脸!   现在她圆滚滚的身体也可以站直了,她像坨不安分的跳蚤跳过街头跳过村前的大柳树,她坐在大石头上斥骂,方秀丽就会唱高腔,狐狸精,狐狸精唱地再好听她也不怕,她走出街门来到站街的人群里,装模作样地站了一会儿,在村妇搭话的时候绷住脸,满脸不在意地说“他呀…嗨我们家钱都捏在我手里,他把钱都老老实实交给我。男人嘛…男人都爱玩,哪个男人不爱玩,玩完了就收心了,嗨钱在我手里也没少了花不是?”她眉开眼笑地听人打听柯沐九,试试探探为柯沐九说亲,她端着笑不说话,沉默几秒后不甚留意地回复说“我们家沐九啊…唉这孩子大了我管不了啦…我们家沐九眼眶太高啦…唉这孩子…”   她轻而易举地笑,歪着头也学电视机的女人那样理了理鬓角,圆胖的脸上似乎就能散发出风情来,她不追求那些,她想,那都是勾引人的手段,不入流的狐狸精才会那么做,于是她又十分心虚地把手放下了,她在身前攥紧了双手,手指在手心无意识地抠挖着,她和那些贱坯子怎么可能是一个样子,她惊悚地想,嘴里突兀地喊“我们家沐九…”   是了,她需要一个支撑和依靠,她还有柯沐九。她快速地拿眼神在周围的人身上瞅了一圈,还好,还好大家都在话家常,没有人注意她,没有。她和心中的自己窃喜着相视而笑。她清了清嗓子,和跟前的人接着拉过手说“我们家沐九…”   我们家沐九呀…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这么说。   她错位的人生得到了救赎,谁敢去篡改,谁敢去杜撰,再没人,方秀丽也不行。   她是田野间的诗人,她在陇头的土堆上坐着,点几根芦苇驱蚊子,路灯底下柯沐九婷婷袅袅地摇过来,昏暗的灯光里藏着掖着她遮不住的玲珑身段,看呐,她骄傲地想,她看着柯沐九歪下身子撑着地坐下来,盘腿扎在凉席上打扑克,她目不斜视地盯着柯沐九行动间绷紧又软下去的腰,她目光灼灼,贪婪地看着,她目光都直了,心里在猖狂地大笑,天才和疯子只在一瞬之间错位,她管那些干什么,她只想大唱,她的背后站起一位伟大的诗人,俯瞰着这片土地,注视着人群里垂眸的少女,她无所顾忌,她的声音那样嘹亮,崇拜和慷慨充满了她,她是响亮的音箱,她终于诵出那英雄的赞歌,以庇护者的身份,以被眷顾的幸运儿的口吻,英雄如此伟大,以至于衬托地她这位得到救赎的受难者的身形也伟岸起来,她大声说,看哪!那是我们家沐九!   柯母做着美梦,儿女就是她的盼头。   方美丽的丈夫出海回来。他们家是外来户,谋生不易。他回船队的路上,柯父开车。男人满心真意道:“大哥,我不在的日子里,我老婆孩子多拜托你了。”   柯父欣然应声。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过了不久,柯生生去城里谋生时,得到了生命里第一个男人,那不再是勋章,那是猎物。那是个瘦弱的学生,他迷恋地摸着柯生生大理石般的肌肉,赞美他是“大理石”。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他给他念诗经上的诗,他说,你知道这首诗的意蕴何在?这个美丽的女子被男人引诱,他强暴了她。柯生生不懂这些,他急不可耐的扒了他的裤子操他,用力地操他,他赞美他是雄壮的猎人,柯生生认为他在胡言乱语,他把性器塞到他嘴里,然后扇他一巴掌,凶悍地吼道“含住!哪那么多废话!”   男学生呜呜叫唤,哑着嗓子说,你是一条毒舌!可我却被你迷惑!   他用力的扇他,扇到红紫色,像是熟透的杨梅,柯生生性欲大涨,然后男学生在他面前颤抖着身体,猝不及防地射了。   柯生生感到一阵恶心。他跑到厕所里吐不出来。男学生哭唧唧地抓着柯生生不放手,哼哼唧唧让他照顾他。他把白色的液体涂到柯生生手上,再跪着一点一点舔干净。柯生生想原来男人也这么烦,和小娘们一样,他感到一阵憋闷。   那个学生后来缠上了他,他越打他他越来劲。直到最后,他以“我没文化”甩掉了他。   多好,人与人本来就是不同的。要那么多牵扯做什么?   这几天村民们正在筹备祭祖事宜,浩浩荡荡几代人排成长龙去上坟。他们麻利地拔掉坟头所有野草,柯生生拽了根叼在嘴里。   连续不断的蝉的聒噪让他意气消沉。柯生生有点心浮气躁,他发狠地想晚上去挖你的子子孙孙,拿火烤拿火烧!你等着断子绝孙!   他讨厌这些求神拜佛的仪式,而柯老太虔诚地在胸前画着十字,嘴里不停祷告:“感谢主感谢神!感谢主感谢神!”   河里新长了茶叶,绿葱葱,一根一根野草朝天扎着。柯生生拔了一手,随意叼了根含在嘴里。   柯生生的爷爷站在堤坝上,苟延残喘地说,这条河就是我挖的。   村子要旧村改造了,这条河与河边水库都将不复存在。这个老人在展望当年的劳动成果,顺带追忆一去不回的黄金岁月。衰老与疾病折磨得他只剩一口气。人越老性命便越值钱,他的命被价格高昂的药吊着。难受时,他靠着烟酒来疏解疼痛。   土旱烟已经不多见了。柯生生记得,两三年前这个老人还能骑着电动三轮车去买绿色的烟叶,那些宽大的叶子在阳光下晒透了就变成棕黑色的脆片子。他爱用白色的小纸片子卷烟,卷出长长的锥形。在椎体两段分别掐去捻出的多余的白信子,再拢着手凑到火柴上猛吸一口。那个时候这个做建筑工的老人仿佛专注的艺术家,柯生生很爱看他爷爷点烟,看他明明犯着烟瘾还要不紧不慢地完成这套仪式,慢腾腾的实现一串步骤。把纸张施展开再捻成一根。   他是土生土长的庄稼汉。他爱喝二三十斤一大桶的白酒。塑料桶咣当着,他往里面塞进一堆人参枸杞。   烟酒吞没了他,浸泡了他,他是烈酒里泡着的人参。一刻也离不开酒,离开太久了就干瘪难看,一旦泡上酒就焕然新生,泡发了的人参很招人喜爱,类比下来他也很可爱,皮肤都富有弹性,显得人年轻好几岁。   他和柯生生讲,他实在活不下去时,腿肿成球。没有办法,他下了工,半夜疾行回家炒了一锅干面,撒下猪油膏混在面里。他来回走了八十里地,脚踩在河边的水洼里,天刚刚放明。柯生生小时候和柯沐九最爱喝柯爷爷炒的面,他没想过那两斤面放在当年救了他爷爷的命。柯爷爷背着二百斤的土爬上爬下,挣出了一家老小的口粮。   他是个枯萎的老人。而他当年也是如此健壮。他也曾是城市中的飞行者,不远处那高大的楼房都是他建筑的,白领们在CBD中日夜忙碌,他挑着水泥把砖块垒在黄土地上。   后来某个工友出了事,他胆小,把所有的工钱赔作医药费,却再也不敢干包工头一类的活计。   他和柯生生说,就那一次,就那一次,工友从楼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和脖子,也摔没了柯家的财路。他不敢干这个营生了,所以柯家再也没富起来。同时期的包工头要么开了工厂,要么早已移民,只剩柯家几代人,守着那一亩三分地终日郁郁。   贫贱夫妻百事哀。贫贱家庭当中,百事也哀。柯生生常听母亲念叨柯奶奶的苛刻,她呵责她,好好伺候我儿子,你要守妇道!当时她也是二八年华的美人,她抱着此生第一个孩子颤巍巍地躺在终日漏风的东屋里,产后第二天便得了重感冒。柯奶奶声称身有疾而不事生产,她不做饭,柯爷爷在饭点端着一碗清水煮白菜撩开东屋的帘子,   柯沐九睡得黑白颠倒,白天嚎啕大哭,柯母疲累不堪地咳嗽,柯爷爷趴在炕上迷眼翻着柯沐九的小脚,“真像白菜。”圆滚滚,齐茬的脚趾像一棵棵地里的大白菜。   柯沐九扯着嗓子号,憋的喘不上气,她断断续续地哭,像要断气了一样。柯奶奶在堂屋咒骂,不会看孩子的贱女人,下不出金蛋的老母鸡。   柯沐九哭了许久,最后她被柯爷爷抱到堂屋,他把她塞到柯奶奶手里,她不情不愿地晃了晃她,柯沐九就不争气地不哭了,她太小,弱势便是她的优势,可那时候她还不懂看人脸色,借着自身的优势给自己受难的母亲争口气。   柯母后来说我那时候就是痴,沐九哭是被冻的,堂屋生着炉子暖和,沐久就不哭了。这个女人的打扮非常怪异,她上身穿了件粉红色体恤衫,下半身是古旧的白色蕾丝裙,年岁久了已经泛黄卷边,背了一个紫色的收款包,脚上是火红色的横带凉鞋。可以看出她在努力把自己打扮得美丽体面。她戴着眼镜,讲话轻声细语,咕咕哝哝神智不太清醒。   她还在咒骂,老不死的,我恨她,我恨她一辈子,她死了我才能得到解脱。   柯母后来终于下了金蛋,金蛋很大很硬,像是村里特有的一种叫“杠子头”的馒头。柯生生觉得那馒头长的像饼,锅子里带着黄褐色痂皮的饼,柯生生叫它石头蛋子。后来石头蛋子从五毛一个涨到了两块一个,除了偶尔几个馒头店会因为猎奇打上“杠子头”的名号,现在卖的改头换面成了乡村馒头。乡村是一种潮流,城里人追逐返璞归真,追逐农民的朴素做风。他们忆苦思甜,他们自我检讨,他们开车去穷乡僻壤只为吃顿窝窝头。现在的东西真是奇怪,一旦贴上“乡村”的标签,连馒头也高尚了起来。   柯生生吃着石头一样硬的面食长大,石头蛋子磨出了他的胃他的脾气,金蛋里孵出了斗气的小公鸡。   他孤身一人去城市闯荡,也没混出个人样儿来。他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在大马路上骑着快递车东跑西窜,在工地上流汗,城市与乡村在进行一场博弈,城市想要侵蚀乡村,用文明改造它,城里的人却又想要逃往乡村,吃一顿几十年前的农家饭。   柯生生在城里找不到石头蛋子那样硬的馒头,CBD的白领们都不吃主食,他们要保持身材。   段白华又给他来送菜。他脱下被汗水打湿的白汗衫,捧起了饭盒。他吃着绵软的米饭,忽然很怀念五岁时候啃过的杠头子。 第7章 7   他还在等。   段白华在屋里走,他一步挨一步,紧挨着走,巴巴望着窗外。小木屋外的猪场是平房,天井院子墙上插满玻璃渣子。   段白华认罪,他有罪,他带着病,就是神明的惩罚。   没有罪的人,是不会得病的。   他从墙角抓起一块蛤蜊壳片子,浑身颤抖着在脸上比划。   他们说得对,他有病,他有罪,他该死。   他该怎么办?   一个男人该怎么办?   没有人告诉他,一个这样的男人,面对这种情况,他应该怎么办?   他太痛苦了,他以为柯生生会带他走。可是他却害了病。   他明明还保留着自己的贞洁,无论身心。他也一直没有做什么背叛柯生生的事情,为什么他会得病?   他没有骗人结婚,没有胡作非为,他一心一意爱着一个人,他只想跟那个人走,可是为什么他还是会得病?   得了短命的病,肮脏的病,被人指指点点的病,丢人现眼的病。   只有做过亏心事的人才会得病。   他没做过亏心事,唯一见不得光的只有一件,他是同性恋。   他是同性恋,所以有错吗?   这个病太可怕了,他软了骨头。   村里的老妇人说,不怕不怕,身子骨软了,吃块饼就好了。饼硬,人吃了之后骨头也会变硬。   他们给他扔了几块发霉的硬饼。   他听他们说要把他送去电极,酒吧里的人都说,送去电击的人几乎都死了,死相难看。医生会把电极伸到屁股和尿道中去,把病人电到屎尿失禁,失去尊严。他还听一个人撇嘴不赞同道,他有病。会传染。   他应该被刻字。在脸上刻一个大大的“A”,得了这种病的人都会被刻字,因为他们是耻辱的,不洁的。   他跪在地上,痛苦地哭泣着,口中生出的疮流出脓血,咬着饼的时候,黄水淌出来,浸到饼里,把它泡软。   他是个不可侵犯的怪物,没有人敢去碰他。他们厌恶他,却又拿他没有办法。如果把他放出去,他会祸害外面的人,无辜的村民们都会遭殃。   他在土地上蜷缩着,流出痛苦的泪水。   你的命好苦啊!   他想。   他是不是也该找个女人生孩子。人活着怎么能没有孩子呢?但是他这样穷,谁会嫁给他呢?是收破烂的寡妇还是街上乞讨的痴呆女人?他已经没有家了,父母姐妹都葬身泥石流当中。他如果没有孩子,他们家香火就断了。他没有家人,家人都死了,就剩他一个。他没有朋友,他们都瞧不起他,甚至连陌生人都可以威胁他,骗取他手中的保护费。他想要个爱人,可是他追不到他。   他有病。   他有罪。   他的病是有期徒刑。   他的罪是罪无可恕。   你太可怜了。   他啃着那张面目全非的饼,坚硬得像石头的饼,差一点把他的牙齿硌下来。   他还不知道村子里要拆迁了。   柯沐九没有把录音曝光到网上,却写了一封上访信。她的上访信投到了省里,没几天省里放话给村委,你们要管,不然怎么办?太难看了。   村大队长低落着头,叫骂道:“给他一千块钱!一千块钱!”他和柯生生说,保安队的工作你别干了!   这大队长是小流氓出身,被一个老太太除了霉头,还惹了一身腥臊。   柯生生目光恶毒,却说不出什么讨饶的好话,他只能瞪着圆鼓鼓的眼睛,就好像他仇恨整个世界。曾经他披着保安皮,赶集巡逻,从街头走到村尾,拿了一怀肉与菜,没有人阻止他,也不用他掏钱,村民们都点头哈腰地主动把自家摊位上的货物塞到他手里,还得赔笑说几句好话。   现在没了。   这一切都没了。   他脱了那身皮,就失去了特权。   可是没有人在意。柯老太太满面红光,拉着村妇的手说“啊呀大闺女啊你听我跟你说……”   现在满街都知晓,她将要给自己的孙子孙女一人一套房子,她是与时俱进的新人。   她热情地感恩:“感谢主感谢神!”   柯生生在背后唾骂,你又不是明天就死。   一群村妇挤成一团,笑着嚼舌根,一人高声道:大娘,你给你孙子孙女和给儿子儿媳有什么区别?   柯老太急遽地撇嘴,这真是一群无知而愚昧的妇女,她若有其事地强调:“怎么能一样?!俺儿子不争气,俺孙子可不!你看看俺大孙女,帮俺挣了一大套房子!俺不跟别家一样,重男轻女!俺家不!不!”   柯生生失去了在保安队的职位,可是村民们对他的态度依然是尊敬的,因为他有一个那样伟大的奶奶。   柯生生飞快地抹了下嘴,他坐在自家棋牌室门口,百无聊赖。屋内传来方美丽和男人的调笑声。方美丽乐得在烟熏火燎的男人中周旋,从他们沾满泥土和汗渍的衣兜里刨出二三十元,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方美丽的儿子坐在里屋的板凳上写作业。他才四年级,跟着母亲漂泊,住在柯家,却没有办法坐到主桌上吃饭,只能自己搬着小板凳等着,等柯家人全部吃完才能捡点残羹冷炙。   他盯着这个书呆子,自己的手下败将。他揍他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只会木着一张脸任他砸,他美艳的母亲抱着他大哭,询问,他也不张口,只是低着头。等方美丽哭完了,他再默默回屋写作业。   真是个没有人气的书呆子。欺负起来也没什么乐趣。   柯生生坐在大门口想,他和他那么大的时候在做什么?   柯生生恶毒地看着这个书呆子。   他没上过幼儿园,别人在老师指导下算数,他拽着书包在胡同里乱转,遛猫逗狗。路过街坊门前时,他忍不住弯腰逗着趴在地上的土狗玩儿,他戳着它的头,抚摸它的头顶,直到乖顺的狗掀起眼皮,它直起前肢盯着他,展现出蓄势待发的姿态,这个时候的柯生生会非常开心,他和那只狗对峙,在狗咧开嘴露出热腾腾的尖牙与火红的舌头时突然矮身做出一个假把式,他佯装踢它,脚落地的时候急急后退,头也不回地向街外跑去,身后传来意料之内的犬吠和铁链咣当咣当捶地的声响,柯生生笑地更加恣意与大声,看门狗挣脱不开锁链,只能看着嚣张的柯生生飞速跑远。偶尔柯生生会碰到凶狠的黑犬,它面露恶相,凸瞪的双眼里泛着血汪汪的丝,直勾勾望着外面时会释放威严的压力,乖戾又摄人。   柯生生会捡起脚边的整块砖头高高举过头顶,为了显示自己的强大,他会单手举着沉重的砖块,他长久地瞪视这条狗,看它刨土看它直奔向前扑向他,嘴里尖利地发出汪汪吠叫,柯生生胆战而又强硬地高举砖块,仿若谁先退让谁便是落败者,他心里念着怕狗你就是孬种虎落平原被犬欺之类的豪言壮语,于是他就是豪壮的英雄。   很长时间里柯生生得了乐趣,他每天放学都七拐八拐拐到那个逼仄的胡同里和黑狗对峙,尽管战争从未开始,毫无了结,无声的搏斗却一直持续至不死不休。   但是晚饭时候一定会踩点回家,他每天守在电视机前看下午六点半准时播出的《四驱兄弟》,有了动画片,中间不时间断插播的广告似乎都变得可爱起来。柯生生盯着屏幕右上角的读秒倒数,一个洗衣粉的广告连播三遍,画面又转为飞驰的赛车开上跑道。柯生生心里升腾出自负的激情,他妄想拥有一台赛车,可是他掏不出钱来买一台赛车玩具,他摔了碗碟忙不迭奔出院子,解开绳子牵着看门狗奔向田野,他一边跑一遍叫,赶着自己家的土狗嘴里直嚷嚷:“冲啊!旋风冲锋!冲啊!”   后来柯生生上小学了,他最开始的座位是长条凳,同桌两个人用白色的修改液在掉漆的黄褐色木桌上画分界线。柯生生不知道这个线叫什么,但是他知道这代表圈占领地。同桌的小女孩用透明的塑料尺子丈量着整张桌子,精确到毫米,再小心翼翼画下标线,她趴在桌子上,按压尺子再比划出歪歪扭扭的线,有时候涂改液会渗到尺子下面,移开后留下白色的污渍。   下午扫完地会有人鬼鬼祟祟留在教室不走,白日的标线有失公允,他拿着刀片把线刮去,再歪歪扭扭重新画上。   一下课大家会蜂拥去小卖部,学校门口的小栅栏铁门旁有间小屋子,西面就是自行车棚。   柯生生会买两毛钱一根的辣条,一次买一块钱的,然后在一众男生仰慕崇拜的目光下抓着一把大口咬下去,有时候他还会展示自己的快速,扯着“小弟”为他记录时间,当柯生生满脸通红地咽下最后一口时,周围爆发出轰动的欢呼。柯生生赢得了威信,用一块钱的特辣辣条树立的威信,他觉得很值当。没有什么比同龄人的拥戴更为重要的事,有了小弟,他就是名副其实的老大,没有人敢违背他,有了小弟们的臣服,便也征服了班里大半的女同学,他不再需要自己动手,自然有人争先恐后替他代劳,柯生生现在是坐享其成的国王了,就好像他可以随时呼风唤雨。   他朝着鼻涕虫的肚子“咚”的一声倒过去,好像能听到余震在小小的身体里引发的咣当咣当的声响。柯生生转身一下子跑出老远,回头看到对方站在原地弯腰捂着肚子不动,他的力气和精力都被这一拳倒没了,柯生生发现自己胜利了,他快速跑回又在对方身上倒了一拳,梆梆直响。他一边砸一遍兴奋地叫骂:“草嫩娘!草嫩娘!草嫩娘!”砸完以后再次跑开。   他一蹦一跳,那些欢快的字眼就带着节奏一高一低地蹦出来,柯生生在这声音中感知到了莫名的美感,他反复在编一首儿歌,在他熟悉的领域编织一首只有他自己懂的、也只有他自己可以凌驾的儿歌,音乐老师柔柔的嗓子唱不出来这样酣畅有力的歌谣,它只存在于市井中,柯生生走街串巷把歌播撒出,周围的人望过来,观众们以奇异的目光对他行礼致敬,他们仿佛发现了宝藏一样诧异地瞪大眼望着他,仿佛在说“不得了!直到今天才发现柯生生是这样的人!”——于是那语调越发欢快了。   柯生生追着满脸鼻涕的同学。在柯生生的学校,每个班都有这么几个人。隔壁班有个女的,都十多岁了还天天上一年级,年年一年级,学校里的风言风语说她小时候烧坏了脑袋,奶奶天天捡破烂。她每年都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的垃圾桶旁,周围立着白铁做成的簸萁和支棱着毛刺的高梁穗扫把,那把扫帚已经不新了,新的扫帚扫地的时候会一边扫一边落黑色的粒子,等落完了扫把就会半新不旧,那个时候是扫把最好用的时候,用来打人最顺手。那个身材高大的留级女生叫王锦绣,天天趴在桌子上,瞪着一双呆滞的豆豆眼,一旦有人走过她身侧拿清洁工具就会双手捂着膝盖把脖子缩起来。没有人喜欢和她同桌,柯生生在夏天的时候走过他们教室的后门会看到方锦绣愣寂寂地缩着身体挤在课桌和墙壁中间,因为前桌会坏心地把椅子用力向后靠。她像是一个发酵的馒头努力收缩体积,变形而难看。柯生生从脚边捡了块石子朝她扔去,她没有丝毫反应。柯生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弯下腰捡了一堆小石头,他蹲伏在地上,打水漂一样把石头一棵棵向她掷去,石头叠在她胳膊上大腿上,在她狡辩落了一圈,柯生生扔了手头最后一颗石子,他见她话都说不清楚,突然没了兴致。   突兀震起的铃声解救了他,柯生生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离开的理由,他有了理由,心里便有了底,于是他站在原地百无聊赖地听铃声,那声音鼓荡在耳膜上让他忍不住要堵住耳朵或者砸了他,而他克制住了种种冲动,面前的空地上是奔跑过的学生,他在人流的注目礼里直腰挺身,塌着肩膀露出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他眼神挂在远处花台里某棵树的末梢上,那里有只蝉在刺啦叫着。柯生生等着刺耳的铃声哗啦啦响完,然后踩着语文老师的脚后跟晃悠进了教室。   柯生生把鼻涕虫一脚踹翻在东墙头,他把他的书包抢过来,当时有只癞蛤蟆跳过他的身侧,柯生生瞥了一眼,快速捡起一块水沟旁的砖头用力砸下去,砖头扯着癞蛤蟆落到街边的脏水沟里,溅了他一身黑水,他呸呸吐掉嘴里的脏水,片刻愣怔之后目眦尽裂,他拽过鼻涕虫,羞愤地掐着对方脖子,他急红了眼,嘶吼着又仿佛要哭出来:“草嫩娘!!草嫩娘!癞蛤蟆有毒!你敢害我?!你是不是带死?!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他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朝他肚子上踢去,“草嫩娘!草嫩娘!草嫩娘!”他用力宣泄着临死前的愤怒,柯生生踩着他的肚子说你不会在地上顾涌顾涌,没见过狗爬?就学狗爬。快爬!狗叫你会不会?直到对方直不起身体,呜呜地捂着脸趴在地上哭,柯生生才停止了踢踏。鼻涕虫哭地很小声,却又好像要背过气去了。压倒性的征服带来又一场胜利,夕阳从天上压下来,给战场上的柯生生落满火红灿烂的披风。柯生生在这圣光中短促地显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他深吸了口气,癞蛤蟆没有毒死他,他依然活着,这时柯生生脸上浮现出天真的微笑,在夕阳里发烫发亮。 第8章 8   他坐在酒吧后门等。   他拔完了牙齿,他以为他可以找到一个爱人。   可是他找不到柯生生。   他的身体突然出了问题,他变得面黄肌瘦。某一天,他在街上晕了过去,好心人发现了他,把他送去医院。   他吊着吊瓶,护士小姐看他的脸色很是微妙。他想走,他没有钱,却被召唤到肝胆科再次抽血化验。   他很惶恐。肝病很难治。   他不能有病。   他没有钱。   他们说他有病。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医生板着脸,不耐烦地说,你有病。   你该被做上记号,你无法进入人群当中,你这是传染病,你就是污染源,污染源懂不懂?就是你能把病带给其他人。你该呆在病房里接受医治。   这个嘛,你放心,医生缓和了脸色,说,你可以和我们合作,我们有试验期药物,是最先进的技术研发的,你大可以放心,你要信任我们,我们给你用新药,你放心,相信医生懂吗?你要相信,我们同心协力,一定不会让你的情况变更糟糕。不信你看看我们的标语,“医患同心,创造奇迹。”   他记起来听过的男人的悲惨命运,于是他逃了。他慌慌张张地逃,医生们变成了野兽,在背后追他。   他飞跑,滑倒了再爬起来。天上开始落雨,打湿了禾苞,垄上田野葱郁,池潭里的水鼓起水泡。   他跌了一脸泥浆,脏水溅到眼睛里,像是眼泪。   最后他逃到城郊村落,藏在一间小出租屋里。村落间到处是群租房,住满了民工和打工仔。人们来自天南海北,说着各不相同的方言。和他一样,都是小人物,都是漂泊者,都没有办法在城市中安家落户。   他瑟缩在小房间内,等着自己发烂发臭。   他躺在单人床上,身上忽冷忽热,皮肤下的血管暴露出来。他惶恐不安,他会拉肚子,会发烧,会暴露出自己的异样。他无药可救,他的身体在一天天地衰败,他的生命会枯萎。   他想起他的爱情,他悲哀地哭着。   他还记得他问柯生生,你可以带我走吗?   他终天地惴惴不安,他饱藏了一包眼泪。   他想着柯生生,柯生生在某一刻也曾想起他,这个懦弱而胆小的小男人跪趴在他的面前,问他,你能带我走吗?   也许他们应该换一座城市呆着,这座城市太大也太空,太文明也太野蛮,所有人都能找到容身之所,他们却找不到,他们太辛苦。   他们可以去一个闭塞的小村庄,过田园牧歌一般的生活,无人打扰。他们也可以去一个繁华无比的大都市,灯红酒绿的光照不到卑微的蝼蚁,他们可以爱黑暗中活的自在。   柯生生没有想过,所以他那样狡猾,没有答应也没有回应。   可是那一天,段白华抚摸到了他的身体,他就想当然,柯生生模棱两可的回应代表同意。   他一直以为他会来。   最后他终于被合租的人发现不妙。勇士们揭发了他,他这个隐瞒病情的怪物!   太脏了!同性恋!还有病!   同性恋都是脏的!都会得病!   他们异口同声地谴责他,讨伐他!   这里的人个个无私而伟大,他们从来不会为了一己私利隐瞒或者怪罪什么,他们崇尚公平与法治,面对敌人同仇敌忾!   他应该接受审判,而他不能说出另一个人的名字。这是多么伟大的爱情。   可是他听到窗外有个人说,柯生生将要有一套大房子,柯家奶奶留给他娶媳妇用的!他爹都得不到,全部留给孙子!多么开明的奶奶!   这是错的。   他的爱情是错的。   同性恋也是错的。   所以只有他一个人得了病。   这一刻他竟然想,都是因为他污秽的思想和欲望,所以只有他得了病,他多么庆幸,他心中的神明是纯洁而无辜的。   他大吼,我认罪!我认罪!都是我的错!   他在屋子里翻滚颤抖,却没有人看顾他。他在地上打滚,血肉从他身上脱落下来。   村里确定要拆迁了!村民们走到村委大院中欢呼,好些人还在自家屋后抓紧盖房子。开发商那边来人说,别建!别建!卫星在上头看着呢!今天建了明天给你拆了!这是非法建筑!非法的!   他们闹,不要拿着国家来忽悠我们!都是黑心的开发商的鬼点子!黑心的村大队!他们小声骂,再大声嚷嚷,我要去告你们!   他们有了柯老太身先士卒的典例,他们相信政府的公正、村委会干部的黑心,但是只要他们相信法律,相信正义,他们一定可以争取回自己应该得到的一切!   村民们激动着互相劝慰,同时又互相打气,他们必须力争回属于自己的每一分钱!   他们要审判他。   村委决定审判他。   这群沉迷于喜悦的人们终于想起来村里还关着一个大怪物。   村民们顿觉双喜临门,他们要得到大房子,还要审判一只大怪物。   柯生生跟着热切的人群走入村委大院中。   他竟然见到了段白华。   他跪在村委大院中,他死不开口,然后对上了他闪烁的目光。   那目光那样炽热单纯,带着疯狂的爱意和眷恋。   曾经,段白华对他说,柯先生,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柯生生把冰块塞到他耳朵里。   现在,段白华竟然流出了泪水。   村民开始嚷嚷,“他这是忏悔了!”   “他有病!还有罪!”   “他这是悔改了!”   “果然!关一关他就害怕了!”   他们似乎达成了共识,同性恋有病,会得AIDS,他们罪无可恕。   “他这是鳄鱼的眼泪!”一个孩子说。   这声音引起了大家都注意,孩子的话都是最纯真的,只有孩子才能揭穿皇帝穿新衣的无耻谎言。孩子说:“我们老师教的!坏人的眼泪不能信!”   “老师说得对!”村民们附和道。   他脸上应该被刻上一个丢人现眼的“A”。   他有罪!并不是说他流了泪,他就可以得到宽恕!   人们讨伐着,却没有勇士上前去充当刽子手。   原本的刽子手应该是村医。可是村医的媳妇儿要生二胎了,他借着这个机会逃到城里,躲得远远的。村长不知该把这个光荣而伟大的任务交给谁,他在人群中环视了一圈,点名道:“柯生生!”   柯生生是村中最英武的女人的孙子!   人群中传来看热闹的叫好声!   这时候人群主动四散开,露出一个男人,他眉骨奇高,眉毛浓黑,全身带着随时会烧灼起来的古铜色,发黑发亮。这人穿着泛黄的白色背心和挂满泥土的迷彩短裤,宽阔的胸膛上仿佛永远濡着汗液。整个人就是个移动的垃圾桶,走动时仿佛在簌簌落灰,当他大步走动,空中带起一阵酸辣强悍的汗味。   这男人得一米九左右,目光凶狠又冷漠,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他只是低着头,似乎在看,似乎没有看。   段白华的眼泪流淌都更加汹涌。他最爱的那个人将要给他判罪!   他们曾经形影相随,可是他竟然要判他的死刑。   他眼睛里突然淌出了血,人们吓得四散开。   村民躲他躲得远远的,他太脏了!   千万不要沾上他的血,沾了就完了!   柯生生的眼中露出了恐惧。   段白华在地上爬行,爬回那间土屋,继续流泪。   他的肺里长出虫子,脑脊液淌到地上,他的肠子里破了一个大洞,再被巨大的肿瘤添满。当他张开嘴,口中飘出了白乎乎的丝绒。   他抓着破碎的蛤蜊壳想,你有罪。   如果你不是同性恋,你就不会失去家人。   这是天灾。   如果你不是同性恋,你就不会流浪他乡。   这是命运。   如果你不是同性恋,你就不会得脏病。   这是人祸。   你骨子里带着染病的基因,这都是你的错。   他捧着碎蛤蜊壳呜呜哭着,可怜又可悲。   但是没有人看顾他,没有人同情他,没有人。   村委正派人下来测量土地面积。柯沐九无意间发现了村医的小诊所里藏着遍地针头。   许多针头被反复使用,他竟然还藏了一套治牙设备。她拿出了医学生的专业素养,这是严重违规!这是违法行为!她举报上去,村里给了二百块的奖励金。   于是这样,村里取缔了一家无证经营的小诊所。村医夫人刚刚生产完二胎,她抱着一脸猪肝色的孩子哭叫,孩子哭,她也哭。哭声阻拦住了执法的人。   “没法弄了!没法弄!”他们说。   “收你的东西,抓你的人,你又哭又闹。我不收,规定要抓人!违法了,就是要没收。就是要抓人!你要干什么?你说说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喃喃说,“我不知道。”她又抱紧了哇哇大哭的孩子,尖着嗓音叫:“不能抓!我不准!你们要干什么!”   沿街的叫骂并没有引来太多人围观,他们都聚在另一侧,听柯老太太传授拆迁真经。   村里的干部哪个不贪,但是能从他们嘴边抠出点吃食,那真是再好不过。与虎谋皮的勾当只有柯老太太能做出来,她是花木兰、穆桂英一样的女英雄,孤身一人便可冲锋陷阵!   柯老太太满面红光,拉着村妇的手说“啊呀大闺女啊你听我跟你说……”她说她要换房子了,大孙子一套,大孙女一套。最后她满脸喜色:“感谢主感谢神!” 第9章 9   日子好长。   日子好长,我还没活够。   村委会的人终于发现了他。猪圈破了个洞,一头猪跑过来拱了他的尸体,咬去他半张脸。   他的脸上带着一个血红的烙印,是他自己用蛤蜊皮划出的红字“A”。他特别用力,在脸上留下了很深的疤痕,可见他有多么痛心,又是进行了怎样深刻的忏悔。他瘦的皮包骨,脸上干涸的血肉翻出来,发出腐烂的尸臭,招来一堆嗡嗡乱叫的苍蝇。   没有人来认领尸体,大家都说他是脑筋不正常的流浪汉。村长最后派了保安队的人为他收尸。他们要联系隔壁村的殡仪馆,不需要举行殡葬仪式,这种有病的人,应该仍在乱葬岗里。   村长大发慈悲,主张为他进行火化。   族长口中念着圣贤经,一群村妇面带慈悲地挤过来,远远地围城一圈,为他进行祷告。   上帝不会宽恕你的,你将进入地狱。   因为你有罪。   那只猪还在吃着口中的血肉,没有人敢上前抢出来。骨头被嚼烂的声音嘎吱作响。   猪不能吃了。猪不是人能吃的了。   不过没有关系,这头脏猪已经不值钱了,他们不要它了。杀了它,埋在土里,或者卖给收肉的贩子。   村子里挂起了灯笼,还舞起长龙,财神节将要到来了。村民们喜气洋洋,   他们期盼着财神显灵,拯救这个贫穷的村落。男人们再也不必去城里辛苦地背砖块和麻袋,女人们也不必在工厂里缝纫沉重的帘布,他们会变富有,成为有钱人。   这一年他们太高兴了。他们不用住棚屋和矮房子,只等着那一亩三分地被政府收走,然后搬入锃明瓦亮的高楼。开发商多么菩萨心肠,安置房的装修都帮他们一手操办,他们只要上了楼,就是主人,他们也会变成城里人。   柯生生走回家,看到自己的奶奶咧着腿摊在被子上,她腿大敞开着,无所顾忌,她嘴里骂骂咧咧,直道隔壁家的孙女不知检点,未婚先孕。   柯生生想,如果论及蒙羞,他奶奶现在的姿态算不算是一个典范,这张牙舞爪的姿态与贤良淑德风马牛不相及,她够不够得上资格去浸猪笼。   她模糊着浑浊的眼睛,玻璃体内疯长着黑色的絮,她的眼睛里长满了蘑菇,毒蘑菇布满了视网膜,长长的菌丝覆盖住她的视线,这样她就看不清楚,久而久之她对世界的理解便也有了偏差。   许久之后她才发现柯生生,他笔直地站在门口,与他平行的是炕边缠着胶带的破窗。她惊喜万分,高呼道大孙子哎大孙子!   她模棱两可地呼噜着他的头,可是柯生生太高了,他远离着她,她以为他还在她跟前,她伸着手在空气里胡乱扑通了一阵,然后心满意足地咧嘴露出焦黄的石头“我的大孙子哎呀,哎!大孙子长高了啊!”   然后她又蜷缩回炕上躺下了。撇开腿大敞着,萎缩的躯干像是两条失水干涸的虫。她眯着眼看向窗外,垂老的头颅半睡半醒,嘴里发出喝喝的漏气声。   我的生生可真孝顺啊,常看我。不像我那不孝的儿子和该死的媳妇儿。她还大开着腿,若无其事,柯生生高大的身影笼罩在炕的一角,她看不清楚,密密麻麻的菌丝填满她的眼睛,有褐色的烟雾和飞蚊在晶体中来回搅动。   柯生生站在她身侧不无恶意地咒骂,这个老妖婆。祸害遗千年。他恶毒地诅咒她。她有着狐狸一样奸猾的面孔,哪怕现在干瘪了,皱巴巴的狐狸面孔也未曾失去它狡诈的本来面目。与生俱来的狠毒心肠,与生俱来的该遭报应。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柯生生突然想大笑,你家香火要断了,你家要断子绝孙了,你心心念念的大孙子最爱插男人屁股,谁给你去传宗接代?避孕套和垃圾桶里的子子孙孙?可惜他们都钻进了下水道还有别的男人的肠道里。   其实他和第一个男人上床,契机也只是对方主动勾住了他的手腕而已。   柯生生觉得自己不是gay。他不爱男人。也不爱女人。他只是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他有时候依然厌恶酒吧里的妖魔鬼怪,他们都有着不正常的血盆大口。有些红嘴像女人腿间的那条细缝,轻易不会开阖,一旦打开就会露出里面尖利的牙齿。   柯生生喜欢带着暴虐的性。他们都会流血。   男学生捧着他的阴茎,小鸡啄米一般献上虔诚的吻。他像是在跪地颂经。   柯生生想你是不是还要匍匐前进、行大礼再三跪九叩。   男学生教化他说性是很圣洁庄严的事,按理说应该斋戒三天,沐浴焚香……   柯生生一脸不耐打断他说庄严?就你这样扒开屁股让人操?别他妈叨逼叨快干!男学生羞得满脸通红,柯生生噼里啪啦扁他的屁股,吼着夹紧点!   后来那个男学生嗯啊叫喊着臣服在他身下。   柯生生满心郁结,他喝了桶二锅头,回到炕上倒头就睡。   他做了个梦,梦里阳光灿烂,他听到小空调嗡嗡的震动声,像是蜜蜂在花间甜蜜的舞动。他的第一个小女朋友对着他敞开胸脯,他用力抓握上去,后来雪白的两团变为了男学生的屁股,上面留着通红的掌印。他听到那个学生抖着嗓子鼓励他说快点!快点!啊啊啊操死我!他的屁股在他手里淫荡地扭曲发抖,他要打鼓,可是他没有鼓槌,所以他攥紧了拳头。   他听到小女朋友嘤嘤的哭喘,她无力地说我好疼…后来他做了什么反应?柯生生记不清,那个男学生跪趴在他的腿间迷恋地亲吻他的脚趾,精液挂满了他的眉睫,再顺着鼻梁滑下来,就像眼泪。那确实是眼泪,柯生生努力睁大眼睛,小女朋友挂了一脸泪,委委屈屈躲在被子里累极睡过去了。她在睡前还十分难过地蜷在他怀里缩手缩脚地控诉他的粗暴,柯生生忍不住又拉开她的腿顶进去,柔软的故事里柯生生留下了彪炳史册的第二笔,佳人和将军在话本里终成眷属,洞房花烛夜的灯泪是她脸上的水流,她细细地喘着气,她一脸哀痛地望着他哭泣,她说…   柯生生脑海中的那张脸和那天下午哭着的身体重合了。   他记得她温柔地说,不要了柯生生…   柯生生睁开眼,他梦见了那天下午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哭着对他说,再见了。柯生生。   柯生生离开了她。   他进了城,干过保安,也干过快递员,小贩,后来发现很多事还不如打炮来的自在。打炮不仅仅让他快活,有时候还能带来钱财。很多人在被他操过后竟然还接济他,给他很多钱,很久以前他爸说好好学呀儿子,好好学!有出息了就不用种地!   他的父亲抽着劣质烟说着,男人满脸兴奋。那时候他披着衬衣,衬衣是最廉价而易得的斯文皮,穿了这个就仿佛他整个人都高贵了起来,不必和田间劳作的乡下人为伍。他壮硕的身躯被裹在坚硬的衬衣壳中,他重重拍了拍柯生生的肩膀,说“好好干!儿贼!”他刻意学着文明人的口吻说话,忘了曾经嘲讽过“那就是些穷教书的”。   那时候柯生生家还剩下村里分的两亩地,按照人头分的。年初有风声说那一带要建飞机场,所有的人都要搬迁。柯母有些焦躁地说地都没了以后还吃什么?!   柯生生不愁那一亩二分地,如果有了拆迁款,他们家至少可以换到两套房,照理说柯沐九是得不到的,房产全归他,他下半辈子不愁吃穿。   只要他的家庭还维持着现状就好。他的父母不会离婚,方美丽不会登堂入室,她和她的拖油瓶儿子永远是跳梁小丑,这样最好不过。   现在,这一切预言都成了真的。他将会成为拆迁户,新一代的、贫民窟的百万富翁。柯生生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他会得到几间大房子,甚至有可能是小洋楼。他会和他父亲一样,无恶不作,在某一天娶一个愚昧而懦弱的女人,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而他终将厌倦。他不学无术、好吃懒做,也许几十年后他也会出轨,在某个女人身上挥霍无度,在某一天被自己的孩子记恨,却又无可解脱,最后死在丰乳肥臀中。   这是他逃不开的命运。   村子要被拆迁了,市里划片分区,这里成了A区。作为首善之区,所有的房子都被画上了大大的“A”字,旁边写着“拆”。   红色的油漆未干。追逐打闹的孩子好奇地把手掌按上去,按了一手红印。他们再把手摁回墙上,墙上便留下一串杂乱无章的血色手印。   乡亲们满脸喜色地“站街里”,街头巷尾充满纷纷议论声。他们又说起那个死了的小男人。从小地方出来的人,一定是干了黑心的事,所以才得了脏病。太恶心了。他们撇着嘴,叫骂“死二椅子!”“狗屌操的!”说的时候呲牙咧嘴,只怕口中说的东西污染他们的生活。   柯老太太连连摆手,她说她刚听了医生的教诲,自己的孙女为她科普,人是得病死的。医院里的医生心黑,没有给他开出合适的药,他得了并发症死掉了。   死相特别难看。他伸长了舌头,口水淌过他脸上血红的"A"字。   他们露出了悲哀的、同情的表情。   原来他是这样死的。   女人们怜悯地说,他为什么不辩解呢?真是一个可怜的小男人。   她们想,也许他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   然后他们又快活了。村子的祸源没有了,他们不会被瘟疫笼罩。他们将成为有钱人,体面的人,村妇们幻想着明天进城置办身行头,男人们想可以多买几盒高级烟。   谁去管一个陌生人的死活呢?   反正他们已经要成为富翁了。   柯老太快乐地祷告:“感谢主感谢神!感谢主感谢神!”   神明真的庇护了这片村落。   一切平安无事。   ——The End——